24崔是念之章(上)
現在駱林正開着車一路向南,已經到了浙江的地界。
何式微坐在副駕駛座上,把椅背調的很靠後,正在剝那顆在休息站停車時買的茶葉蛋。駱林斜着瞥他一眼,看他把碎蛋殼弄得到處都是,有點哭笑不得。
何老闆見他笑了,很興起似的側過身去,把茶葉蛋往駱林的嘴邊送。駱林伸出右手去接,何式微堅持着讓他張嘴,駱林只好在上面咬了一口。
“好吃么?”何式微充滿期待的看着駱林。駱林抿嘴笑了一下,無聲的點點頭。何式微又是想去餵食,駱林拿手擋了:“真不用,這樣開車分心。”
何老闆無奈,把缺了一小塊的茶葉蛋放到一邊。
駱林雙目注視着前方的道路:“接下來怎麼走?”
何式微看了一眼手上的地圖:“順着國道一直下去,台州的出口那裏出去,再一直往東。”
“還要走多久?”
“三點前應該能到。我說你能不能別這麼趕啊,這麼一路過來你可是什麼都沒吃,這事情又不算急。”
“不是……”駱林笑了一下,“早點找到人我安心。”
何式微“嘖”了一聲:“這麼上心,別人還以為崔是念是你家親戚呢。你接了他的case還沒和我說,突然就讓我給你找人,這帳怎麼算?”
駱林側過頭,看何式微一臉的彆扭,不由失笑:“……我知道大哥對我好,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
何式微見他又是笑,肚子裏悶着的一點火氣也倏地沒有了。末了也只能小聲哼哼一句:
“下輩子做牛做馬還不如這輩子以身相許合算呢……”
“……什麼?”
“開你的車!”
駱林沒能聽清楚何式微牙縫裏憋出來的那句話,稍微疑惑的側了一下頭,平穩的給車又提了速。
……從段家搬出也就是兩天前的事情,但是駱林很少會把難受的表情放在面上,現在已然是一副平和的面孔。何式微知道他身上肯定有了變故,不外乎是被他的那個少爺給傷透了,才會說出那種“我不要愛他”的決絕發言。
何式微一共只看到駱林哭過兩次,而兩次都是為了那個神經病一樣的兔崽子。他看着駱林的眼淚掉下來就覺得心口像被人扎了一樣,只想衝到那個所謂少爺的面前,一個窩心腳把那死孩子給解決了。然而他也暗自的眼紅着——能讓駱林這麼掛心的人該是有多幸運?他這一輩子,又能不能等到駱林為了他這麼哭泣的一天?
何式微這麼想着,覺得胸口有有點發悶,不由得調整一下坐姿。
……駱林這兩天都住在mote1里。何式微知道他不想見那個少爺,自然不會缺心眼的再提出讓駱林搬到他那別墅去住。然而偌大的一個上海何式微又不是只有一個居處:他原本就住在離公司不遠的酒店公寓,雖然那地方不過算是個二居室,容納一個駱林的空間還是有的——何式微想,就駱林的那種性格和胃口,自己養着就跟養只兔子差不多。然而這一次,向來溫順的駱林卻堅決的拒絕了他同住的邀請——駱林說,等再安定些,自己一個人找房子住,更方便安心。
何式微忽然就明了,駱林是怕了被人趕出來。駱林一看就是念舊的人,雖說這一次他是主動搬出來的,誰又能說他對以前那個“家”沒有留戀?現在的駱林,估計是再想要不過一個自己能做主的地方。
於是何式微再不強求。
他實則是想駱林軟弱消沉的時間持續的長一些,好方便自己出借肩膀胸膛。然而駱林是那種對別人溫和到死卻惟獨對自己狠心的人,自從失態的哭過一次之後,硬生生的把所有難過全部吞了下去。連工作也是,頭天請了半天假,第二天照常去上班,還去接了一個娛樂雜誌的內封拍攝工作。何式微看他這種“我死也不說我難過”的態度,只覺得有人在他胸腔里壘起磚塊,真是要把他堵死了。
幸好駱林還是有求於他——何式微嘆口氣:行吧,好歹我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駱林說,他要去找崔是念。何式微聽到他的這個請求,稍微有了點斟酌。
這個設計師何式微在幾年前有接觸過,不算是才華太出彩的一個人。要不是崔是念最後出了事,他或許都要不記得。當時那抄襲事件熱炒的有點過分,又忽的一下談論全就散了,向來直覺很準的何式微覺得這事情奇怪,也下了一番功夫去探聽消息。
這回駱林惹上這麼一個人,何式微其實是有點頭痛。不過估計也只有駱林,能讓何式微上了心去幫這個忙。
……這時車子又開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是到了類似於市區一類的地方。駱林把車停下來,看了看面前那幢普通的印刷廠小樓,又和手上的地址核對了一遍。
“就是這裏嗎?”駱林側過頭去問何式微,何式微點了點頭。駱林呼了口氣:“他說他要回老家,我還以為他要回去種田……”
“你那什麼認知能力……走吧,人就在裏面,你不是一直惦記着?”
何式微對駱林笑一下,接過駱林遞過來的鑰匙,兩個人並肩走進了院子裏。
……
他們最終是在員工宿舍附近找到了崔是念。崔是念穿着一身藍色的工服,正和兩個工友說著話,點指着手裏的幾張稿紙。何式微和駱林走過去的時候,崔是念因為正認真的談着話,甚至都沒有察覺。
駱林看着崔是念,半天才說了一句:“崔先生。”
崔是念抬起頭來,表情是驚訝的,然後微的笑了一下:“駱林?你來這裏做什麼?”——眼神里沒有埋怨也沒有期待,好似隨意遇上了一個熟人,不過禮貌的問候一句。
駱林一陣酸澀,只能低着頭彎下腰去:“對不起,崔先生……”
崔是念和身旁人打了個招呼,讓他們先走了,轉而對着駱林,扶他起來:
“我還以為什麼事呢,你就是為了道歉跑了這麼遠?……你還真是死心眼,又不是什麼大事……”
駱林更加鼻酸:“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崔先生,我……”
崔是念笑着對他擺擺手:“又沒什麼的,你有你的難處,我也理解啊。你來這麼一出,反而是我不好意思……本來我就是要回來的,跟你也沒什麼大關係。”
駱林依舊是低着頭:“崔先生,我是來請你回去的……我願意當你的模特,我求你,再把你的衣服做出來一次吧……好嗎?”
崔是念一愣,但還是笑:“算了吧。太麻煩,我已經沒那個心了。”
“哎?”駱林把頭微的抬起來。
崔是念呼了口氣,面上是真切的雲淡風輕的樣子:“真的不用了。我現在過得挺好的,在這裏工作穩定,同事也都很好,是我能派上用場的地方。廠長對我不錯,給配了宿舍,我也不用賴在我父母家了。我爸媽人也老了,現在每天都能去看看他們,他們都滿意。現在反倒是覺得以前的自己太不實在……對不起,連累你讓你覺得內疚了。”
駱林說不出話來,只能重複着:“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崔是念看駱林的表情比自己還要難過,心口也是一陣溫熱。然而他最末也只是拍了拍駱林的肩,笑着說:“沒事的。都過去了。快回去吧,我下午還有工作呢,不送了啊。”說著便要走。
駱林急了,終於是從嗓子裏憋出一句:
“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崔是念和何式微都看着他。駱林只覺得難過,一氣的將聲音放了出來: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再怎麼說現在過得好,也不過是自我安慰吧?!!你可以和所有人說你現在過的好,但是你騙得過你自己嗎?!你不過是害怕再一次失望,是因為你已經傷不起了!!”
崔是念愣了一下,沉下眼睛:“你沒必要這麼激動。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要是真的不在乎,為什麼走之前還要把衣服剪了?!”
駱林低着頭,背脊卻起伏着,眼淚落在地上,是變深的兩滴棕色痕迹。
對,駱林是不會把自己的難過顯在臉上。但是崔是念的感覺和表現和他如此相像,反而是讓他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痛苦。
他們什麼都不說。他們習慣的表現得很快樂。他們經常告訴自己,其實也沒什麼的。
……可他們知道,那都是謊話。
崔是念站在原地,喉結滾動一下,半晌才說:“……對不起。我得走了……”
何式微眯了眼睛,喚了駱林一聲:“小駱。”
駱林用袖子猛地擦了一把臉,抬起頭來。
何式微三兩下把袖子捲起來,大步走到崔是念面前:“別聽這人廢話,我抱胸,你抬腿,我們把他扛回去。”
崔是念還來不及訝異,實心眼的駱林已經跑了上來,和自家老闆來了個漂亮的配合,活生生的扛起了崔是念。
兩個近一米九的男人扛起一個一米七多點的瘦子簡直是不費力氣。何式微“嘖”了一聲:“受不了你們兩個婆婆媽媽的。小駱你學着點啊,男人么,利索點,用說的不行就動手唄。”
駱林吸了吸鼻子:“知道了……”
崔是念在兩人手上掙扎一下,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車子就停在門外,何式微解了自動鎖,用手卡着崔是念的脖子坐到了後座。幾個工廠里的人追着出來,何老闆從口袋裏掏出一沓子毛老爺子遞過去:
“跟你們廠長說一聲,崔是念有事離開一下,誤工費我們就先墊上了啊。”
當了三十年良民的駱林還沒幹過這種形似綁架的事情。但他現在也只坐上了駕駛座,對着何式微破涕而笑,清秀的臉上滿是笨拙和溫暖的表情。
何式微關上車門,自我感覺在瞬間就達到了史上最良好。
——別說,我自己都要崇拜自己了……這種出手,也太帥氣一點了。
崔是念被何老闆卡得氣都喘的不順,咳嗽兩聲之後,卻也紅了眼睛,慢慢的把頭低了,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待到夜幕降臨時,三個男人終於疾駛着回到了上海。
何式微一早在公司三樓給崔是念辟好了地方,按原有的破碎衣料配齊了縫線材料。崔是念一走進那房間,便看着被他剪碎的那件衣服,現正躺在制衣台上,被一片片的拼了好。
我們的何老闆故作惡腔的哼了一聲:“地方不大啊,累了就在沙發上窩一宿吧。吃的東西也就是柜子的速食品,你可千萬別挑剔。”
崔是念不說話,只走近了那衣服,伸出手來很輕的觸碰着。
駱林和何式微對望一眼,悄悄地退出來。
崔是念在房間裏沉默的站了很久,終於是跪了下來,將頭埋在了衣料里,無聲的哭了出來。
……
房間外駱林和何式微兩個人默默站着,都是笑着。
駱林低着頭,拳頭抵在唇上,但是眼角眉梢還是開心的樣子。
何式微看着他為了別人的事情上心成這樣,又是一陣心軟,將手伸了把他攬進懷裏。
駱林覺得奇怪抬起頭來,何式微卻用嘴唇在他頭上輕輕地印了一下,然後輕聲說:
“走,餓了一天了,我帶你去吃東西。”
駱林擦了擦被何式微嘴唇碰到的地方,疑惑的問:“為什麼……要親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因為你傻。”
何式微心情還是大好,牽了駱林的手,奔赴樓下的大排檔。
盛夏的上海,夜晚裏似乎飄着那麼一絲慵懶卻又愉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