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試試】
青蟬認為自己與姜無憂真是處於兩個世界的人,看待事情的目光竟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那夜之後,青蟬對姜無憂那份呼之欲出的心思遭了嚴霜,她心思一重便看什麼都不覺新鮮,吃什麼都不覺滋味,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眼見着渾身蓬勃的朝氣都蔫了。連帶那盞美人燈籠也被她打入冷宮,眼不見心不煩。
可燈籠能夠收起來不見,姜無憂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要碰到。這天午間,兩人又是一處用餐,看姜無憂四平八穩地端坐着,青蟬心神更加煎熬,她埋着頭扒飯,匆匆扒拉了幾口就欲離開。
“我吃好了,嗯……就先回房了。”青蟬站起來,拉開凳子作勢要走,姜無憂正在喝湯,聞言淡淡看她一眼:“菜還沒有上齊。”
青蟬:“我已經吃——”
“睜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着!”平地一聲怒吼打斷了青蟬,她被那暴喝唬得一怔,話頭卡住,接下來的託詞就斷了。
客棧的東北角起了騷動,只見小二不安地拎着裝滿茶水的銅壺,矮着腰賠不是:“對不住您了,對不住您了,客官可曾燙到?”
那是個肌肉虯結的壯漢,□□了半片胸膛,對着小二吹鬍子瞪眼:“爺的袍子盡濕了,你道有沒有燙傷?”
他“噌”地站起來,反腿踹翻了凳子,一把揪住小二前襟,將他拎到自己眼皮底下:“要麼你給爺也燙個試試?”
小二無意中打翻了茶杯,此刻被那鐵塔般的壯漢連吼帶罵地拎住,平日的機靈早去了大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小的的錯,是小的沒當心,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啊……”
壯漢面目猙獰:“一句息怒便無事了么!?”
周圍一片噓聲,本來這不算什麼事,可人不願善了,小事也能變大事。那小二恐怕也沒料到今日的客人如此不好相與,否則就是拼了命,也不會灑了那杯熱茶啊。
青蟬不適地交握起雙手,偷眼去觀姜無憂——姜無憂氣定神閑地吹着湯匙里的熱湯,待吹掉上面一層熱氣,紅唇湊近,便將那湯緩緩咽了進去。
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享用眼前這一席美食,才是頂頂重要的事。
青蟬想,姜無憂原是冷心冷情的人,又怎麼會對這樣的情形動惻隱之心呢?
小二已從賠不是轉向了告饒,壯漢冷啐一口,掄了鐵拳正要招呼這雞仔子般瘦弱的倒霉蛋,與他同桌的黃袍男子拋了花生米入口,邊嚼邊道:“這次賠了鏢,你心裏窩火,拿這蠢貨喝罵幾句出出氣也就是了。若又出了人命官司,麻煩。”
壯漢聽了,揮來的鐵拳卻力道不減。小二被他一拳砸在面部顴骨,痛得“哎唷”一聲,直往後蹌踉了四五步,撞在牆壁上才止住了去勢。再看他的臉,已是破了相,皮肉裂開來,有血淌落,但聽那壯漢冷聲道:“便宜你這狗崽子了!”
店小二恍惚了很久才緩過來,掌柜的這才從櫃枱后快步走出,狠狠數落了他一通,轉臉又笑盈盈地朝着壯漢與他一桌的黃袍男子:“額外給您兩位添了壺好酒,並幾樣好菜,方才的不痛快且讓它過去,您兩位必要吃好喝好啊!”
壯漢重“哼”一聲,顯是余怒未消。掌柜不敢再多言,拉着那小二飛快地往後面去,且行且道:“酒與菜錢盡從你酬勞里扣!”
那小二先是受了驚,而後又遭了打,最後竟被告知要扣銀兩,頓時悲憤交加,腳下滯住,雙手抖個不停。掌柜的看出他的異樣,又拉又推的將他打發到后間:“今日禍事全賴你自個兒大意,沒的抱怨他人!許你歇息半日,免得這副怪容嚇到客人——話在前頭,這半日的工錢可是不給的。”
……
青蟬呆坐了一陣,轉向姜無憂。人是向著她的,目光卻不去與她對視。沉默了半晌,才沒頭沒腦的低聲道:“我先上樓了。”
姜無憂不置可否,待到青蟬果真抬步走了,她才擱下碗筷,清着嗓子,道:“這兩天難得見你蹤影,有時乾脆連膳點都誤了,是在房裏用功什麼?”
青蟬被她戳中痛處,不禁對她雲淡風輕的態度十分怨懟,但歸根究底,又無法跳起來指責她什麼。——就如方才那個小二,打翻茶水是他的因,被揍、被扣酬勞是他要承受的果,雖然這個果有些超過了。
青蟬:“阿芒教我一些修鍊的竅門,近幾日有了感悟,所以比往常修鍊地勤快。……這就走了。”
理由是信手拈來的,誰知姜無憂聽了,忽然笑起來。
青蟬愣了愣,她不知道自己方才的答覆有哪裏能夠引得姜無憂發笑?
姜無憂的這個笑還沒有完全收斂,眼角眉梢仍舊殘留着些微笑意:“那你用功這些天,閉門不出的,可有什麼精進?”
青蟬:“……”
青蟬臉上突地燒起來,本來不過是個謊言,誰想姜無憂竟會就此追問下去?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妥當,姜無憂狹長的雙目又看過來:“……嗯?”
青蟬臉色更紅,疑心對方是看透了自己,只得硬着頭皮道:“精進……是有一些。”
姜無憂點點頭,無比自然地接腔:“哦,那試試。”
青蟬:“……”
半魚最大的本事便是蠱惑他人心神,現在姜無憂用那種天經地義的口吻說試試。
如何試?……與誰試?
青蟬看姜無憂,看到對方微微上揚的唇角,心裏十分納悶: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姜無憂的性格里,也有這樣惡劣的部分?……但她所言不過是順水推舟,所以能夠惡劣地如此坦蕩。
青蟬沉沉地嘆氣,應道:“好。”
姜無憂看着青蟬折回,不由自主便坐直了身體。……青蟬打姜無憂身後經過,逕自朝掌柜處行去。
姜無憂:“……”
姜無憂看青蟬先是敲了敲櫃面,那掌柜笑臉相迎,不知青蟬與那掌柜在說什麼,對方的笑臉漸漸收起來,直收到面無表情。
青蟬鬆了口氣,浮現一絲淡笑,眸光定在他雙眼,朱唇開合:“去吧,依我所言。”
那掌柜木木地應聲,往後間去了。
青蟬未做任何停留,又往客棧的東北角而去。
姜無憂這才明白過來,青蟬是想做什麼。
那壯漢與黃袍男子正對飲掌柜新送上來的好酒,酒酣肉香間見一素衫姑娘緩步而來,不禁眯眼,肆無忌憚地打量她。
“姑娘你,為何而來啊?”壯漢一腳踏上身下條凳,形態孟浪地指着青蟬詢問。
青蟬站到他身旁,彎腰戳在他膝蓋上方,隨着手指力道加深,她人也向他傾斜過去,隨口反問道:“你又為何而來?”
說著盯住他雙目:“要去何方?”
壯漢遲疑地看着她。青蟬腦內作痛,她只從阿芒那裏學到些微皮毛,蠱惑那掌柜實屬不易,到這裏已是強弩之末了。
“我……”壯漢面露猶豫,一時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應對着眼前的姑娘知無不言,一時又清醒,不知自己方才那荒謬的想法從何而來?
青蟬喉間發甜,體內氣血翻湧。她知道自己必須得速戰速決,否則就是前功盡棄。顧不得再多慮,她伸手貼在壯漢脖際,指腹輕柔地撫摸着,形態幾乎是耳鬢廝磨的,那聲音卻是無比清冷:“爾等,唯吾馬首是瞻。”
眾人目不能及處,青蟬那雙眸,眼白俱翻黑,散出絲縷誘惑的光芒,而後恢復常態。
“……是。”壯漢一片混沌,眼前的素衣姑娘,只如迷霧中一盞指路的明燈,只消順着她的方向,便能脫離這無邊無際的苦海。
青蟬見已奏效,並不敢鬆懈,輕言道:“那小二就要來了,汝聽吾指令,可明白?”
“……明白。”壯漢遲鈍地回應她,青蟬就勢坐在他身旁,正巧掌柜領着誠惶誠恐的小二過來了,那小二一見到壯漢,只覺臉上的裂口更疼了,生怕節外生枝再惹禍端,當即調頭就要逃。那壯漢已經看到了他,哪容他走,當即大聲道:“這位小哥!腳下留步!方才是在下魯莽,出手不知輕重,小哥萬不要與我這等粗人計較啊!”
說著奔下桌,一把握住小二的手:“勞煩掌柜引路,咱給小哥找個靠譜的大夫,及早將傷口處理了才好。”
掌柜欣欣然點頭:“原該如此。小栓,就依我所言,你回家歇個十天半月,好好把傷養着,橫豎客棧里分文不會少你的,你就安心吧!”
小二被壯漢與掌柜一左一右簇擁着,活見鬼地張大了嘴巴:“……”
黃袍男子原先以為能看到壯漢與美人的桃花戲,誰知戲文變幻太快,眼睛一眨,那小二就已經被壯漢與掌柜護送着,左一句小心,右一句注意地扶去找大夫了。
“……”
青蟬站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她急忙扣住桌面,總算沒有現出端倪。客棧之中的嘈雜聲時近時遠,她掐住掌心,那疼痛隔了很久才傳遞開來,身體竟像是麻痹了。
黃袍男子攔住她的去路,嘴巴一張一合,青蟬迷茫地盯看着,半晌,他氣急敗壞的聲音才鑽進她耳朵里:“你對我那兄弟施了甚麼妖法!他竟似鬼迷了心竅,做出這等事來?”
說著不容分說地往前一步就要拿她,青蟬哪能坐以待斃,當即朝後避去,然而麻痹的身體這會兒徹底罷了工,這一避之下愣是沒動分毫。青蟬心呼不妙,就在此間,姜無憂舒臂一帶,將青蟬圈到了自己身側。
黃袍男子定定看着姜無憂,方才一聲清厲的尖嘯就炸響在他腦海,他神魂被震,剎時肉身動彈不得。
姜無憂搭着青蟬肩膀半推着將她帶離客棧。
在街頭緩緩走過很久,終於有鮮血自青蟬嘴角溢出。五感逐漸回來了,身體卻還虛得發飄。姜無憂似有察覺,遞過一方帕子。青蟬沉默地接過,見帕子雪白無瑕,心生不舍,只用手腕將唇邊的血水擦去。過了一會兒,將帕子還與姜無憂,又小心翼翼地問她:“姜大人看着,我是有所精進了嗎?”
姜無憂放慢腳步,一邊遷就着青蟬的速度,一邊冷冷道:“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原來阿芒是這樣教導你的。”
青蟬:“……這與阿芒何關?我只是學藝不精。”
“嗯”,姜無憂拿餘光掃她,“你也道是學藝不精,所以何來精進一說?”
青蟬:“……”
姜無憂見青蟬沒有反駁,又道:“我看你方才蠱惑的路數與已故的毓含珍頗有相像,或者我提阿芒,倒真是冤枉了他?”
姜大人顯然不知什麼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青蟬被她噎地說不出話來,如果她的修為高如阿芒,對付區區掌柜與莽夫,自然不需佐以肢體接觸,可偏偏她修為微末,再盲目託大的話,指不定要鬧出什麼岔枝來。
——哪怕是她謹慎行事,不還是需要姜無憂來解圍?屆時爛攤子更大,姜無憂恐怕就更不樂意了。
青蟬只當姜無憂是對出手搭救一事耿耿於懷,可這不都出自於她那一句“試試”才會發生的嗎?
青蟬仍舊不吭氣,姜無憂張嘴還待講,恍然意識到自己彷彿說得太多,不由一陣氣悶。腳下步伐加快,不知不覺就將青蟬甩開了一大段距離。青蟬落在後頭,想追也是有心無力,憤憤然自言自語道:“不過幫忙解個圍,能耗多少氣力?……難不成是因為席面沒有吃好?”
……
想到姜無憂或許是因為沒有吃盡興而如此冷言冷語,青蟬苦中作樂地笑起來。只是說到吃,還真有些餓……
青蟬摸摸肚子,精神透支之後,身體也是十分的倦乏,原本對什麼都沒有食慾,現在竟覺得街邊一碗撒了蔥花的陽春麵都是那樣的清香。……那清香順着空氣躥進鼻腔,青蟬盯着看,越看越饞,直到視野里出現一抹熟悉的白影。
那白影無甚表情地停在麵攤前,青蟬心下一動,急忙過去,問道:“姜大人,怎麼突然折回來了?”
姜無憂並不回應她,只對攤主道:“來碗面。”
攤主因見是兩人,便多嘴問一句:“幾碗?”
青蟬袖管之下比出兩根手指,姜無憂目不斜視道:“一碗。”
“……”青蟬左右張望:“這裏來往顧客不少,想來面的味道應是不錯。”
攤主自豪道:“那是,我這可都是回頭客。”
青蟬一聽,更餓了,但見姜無憂對自己的暗示不為所動,那面又是快要下鍋,她不知怎的突發了急智:“姜大人,這麼好吃的面,我一個人吃多不好意思……不如你也來一碗?”
姜無憂:“……”
青蟬:“……”
姜無憂:“你臉紅了。”
青蟬:“……是嗎?看不見。”
那攤主抓着面,笑眯眯地搖了搖:“究竟幾碗?”
姜無憂懶得與青蟬計較,拂袖往一邊落座,青蟬知她這是默許了,立即晃出兩根手指,對那攤主道:“兩碗!兩碗!”
青蟬也不管這面來的是不是光彩,等面上了桌便狼吞虎咽吃起來。再看斯斯文文挑了面吃的姜無憂,青蟬難免想她剛才果真是因為沒有吃飽才會那麼毒舌,這麼一想,嘴裏的面差點全部噴出來。
姜無憂嫌棄道:“吃相如此難看。”
青蟬一手拿筷,一手遮臉,側過身體避着姜無憂,且吃且笑。
姜無憂不知所以,愈加嫌棄,吃了幾口便停下,用絲絹抹了唇上麵湯,道:“本想在回龍鎮多待幾日,既然出了今日之事,這便啟程了。”
青蟬笑完又覺心內酸澀難當,掩飾地揉揉臉,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