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俠骨香(三)
洛蘇華的面色微微一暗,目中卻有利芒疾閃,先前的欣喜與僥倖霍然消失不見。畢方與武羅等人眼見離間計失敗,神情亦都驚懼不定。
夏沿香漸漸恢復了鎮靜。她抬起臉,端視着洛蘇華,說道:“洛陽一別之後,我以為從此永不會再相見。可是,有一天,你卻戴着面具,一言不發地在神樂觀中尋到了我。我很吃驚,並且,一眼就認出了你——我嘴裏雖不曾明說,但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將視線轉向遙山,目光變得又深又遠:“你從不曾在我面前摘下過面具,也從不曾在我面前開口說話。蘇華,我想了很久很久,猶豫了很久很久,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你是無顏面對我嗎?既是無顏,又為何一次一次,哪怕我惡言相向、百般驅趕,你也定要前來相見?”
周圍靜悄悄地,氣氛令人窒息,唯有四色穰酒濃香悠悠飄蕩。
夏沿香微微苦笑,又說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夜深人靜之時來見我。時間一長,我漸生錯覺,以為……也許……你還是有救的。我錯誤地覺得,自己還有那一絲能力,可以將你從懸崖邊拉回來。”
洛蘇華靜靜望着她,目光輕輕一漾,卻又立即回復成古井深潭。夏沿香輕輕地道:“你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卻還來尋我。我反覆思量,決定救你一命。我替你敷藥療傷,又流淚懇求,懇求你從此收手,告別流血與紛爭。我苦苦哀求,可是……你卻始終默然不應。”
昔時好強的她。此際的語氣很淡然,彷彿言語中那個脆弱哀傷的姑娘。與她自己毫不相關。
朱於淵望着她,眼中有憫然之色,他忽將目光一轉,瞧向洛涵空,只見他伏首於地,雙拳緊握,竟無法窺見臉容。正神思陡轉間,又聽到夏沿香幽幽地說:
“蘇華,洛陽一別,尚且不算甚麼。然而二月初九、神樂觀中。才是真正的訣別。蘇華,從那一夜后,你我背道而馳,今生今世,永難再相會。今日的天台山重遇,是巧合,更是上天的安排——”
她驟然抬起左手。朝華頂台下一指,聲調一揚,從憂傷轉為嚴厲:
“你可知山下倒伏着多少屍體?鮮血又是如何橫流成河?洛蘇華,這一切,都源於你——你的狹隘、偏執,還有殘酷無情!洛蘇華,人算不如天算。上天讓我在此時來到這裏。自有它的用意,而它的用意。便是要我親手……結束這一切……”
她話音一哽,驟然降低。她垂首,將左手一收,猛地按住右掌,而右掌之下,赫然便是那發動弓弩機關的“懸刀”!
洛蘇華霍然喝道:“沿香!且慢!”
夏沿香沒有抬眼,只漠然應道:“你還有甚麼遺言?”
洛蘇華的聲音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鎮定自信,反而隱隱迸着求生的狂野:“香兒,你為何要站在天台派那一邊?他們收容金氏後人,又與摧風堂結為盟友,你那位‘好朋友’,更是當眾掌摑羞辱我——香兒,你既與我傾心相愛,為何卻始終不願意理解我的心?”
夏沿香道:“這就是你的遺言么?蘇華,你至死不悔,這番話里,句句都在替自己開脫。我雖非江湖中人,但卻也知道,江湖,確然離不開恩恩怨怨與刀光劍影。然而……你的怨氣,卻實在太強大、太自私了!你的怨氣帶來的殺戮與傷害,也太多了!何況,蘇華,你——”
她話音一轉,帶着憤怒與傷感:“——你是那樣自私的人,終其一生,只肯為自己而活,所謂為母復仇,說到底,也不過只是爭名奪利的藉口而已!你先前還在口口聲聲說著‘勾引’與‘欺騙’,一轉眼,為了求生,竟然又能親口說出‘傾心相愛’這般的言語!蘇華,你抬起頭來,且瞧瞧那邊殷寄梅的遺體——今生今世,你除了自己以外,可有真正愛惜過一個人嗎?”
她猛地住口,喟然長嘆一聲,雙目微闔,便要將懸刀按下。
洛蘇華雙眸中狂亂的求生之色更濃。他長聲呼道:“香兒!停手!別殺我,你別殺我,我不想死……香兒,我錯了,我有時確實很自私,可是,那隻因這世界欠我太多!——還有,你剛才說的話並不全對,這世上還有我愛惜的人——香兒,我對母親的牽挂,全是真的!而我對你……也是真的……”
夏沿香蒼白的臉頰上猛然漾起薄薄的紅暈,初看像是羞怯,細瞧卻更像激怒:
“洛蘇華,方才你對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在華頂台邊聽得清清楚楚。你從認識我開始,就一直在戲耍我、利用我,也許在你眼中,我只是會走路會說話的工具——然而,從現在開始,我永遠不會再上當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四色穰酒芬芳更濃,薰得人周身酥軟,可惜醉中卻亳無歡意。夏沿香筆直而立,玉白雙頰襯着怒紅,竟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威。
洛蘇華奮力舉起手掌,想要掙扎,卻精疲力盡,難以挪動分寸。他的臉色越來越暗,額間朵朵桃花,似也被緊張與恐懼奪去了明艷色澤。他直直盯着夏沿香的臉,目中有哀求與絕望。他不住地喃喃說道:
“香兒,我方才那番話,都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欺騙他們、迷惑他們罷了……他們越忿怒,我也就越安全。香兒,我那些話,都並非出於本心,請你相信我,香兒……”
突然間,他似想起甚麼,眼眸一亮,彷彿撈住了救命稻草,大聲叫道:
“你若不信,請走向前來,瞧一瞧我的懷中。我的懷裏,有你當初親手贈給我的信物——那一支靈雀發簪!香兒,那是我的至愛,哪怕浴血江湖,我也一直將它小心地貼身收藏。每當夜深寂寥時,我都會細細端詳它,瞧着它晶瑩剔透、明凈靈秀的模樣,就如同瞧見了你。香兒,那一支靈雀發簪,足可以證明我的心,我雖有過很多女人,但自始至終,心裏裝着的,卻只有你一個。”
他的語氣很奇怪,自從上華頂以來,他還從不曾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
夏沿香驀然一驚:“靈雀發簪?”
洛蘇華道:“是的!那一支靈雀發簪,一直完好無損地藏在我身邊。我寧肯自己受傷,也絕不容它有半點閃失!香兒,請你過來,親自瞧一瞧吧!瞧見了它,也就能瞧見我的心了。”
夏沿香怔怔地道:“靈雀發簪……”她單薄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她用茫然的聲音,反反覆復念着:“靈雀發簪。靈雀發簪……”
洛蘇華的聲音亦在發抖:“香兒,這些年來,我一直活在怨恨與矛盾里,為了復仇,我曾做過許許多多無奈的事。我深深地傷害過你。可是,那種傷害,卻也給自己帶來了無盡痛苦,它們日積月累,卻又無處可訴——香兒,我不是存心想戲耍你,我如此拚命,正是想早些結束所有爭端,那樣,就能好好地補償你了!如果可以,請你再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香兒……對不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