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心如故(二)

第160章 心如故(二)

朱於淵道:“刻碣刀法的招式名稱皆來自百家着作。倘若敵手熟讀萬卷書,瞧了幾個字后,就有可能窺破出處,從而預測出下一套招式的內容。”

朱雲離目中一亮,道:“孺子可教!的確,在傅高唐手裏,這並不算硬傷,因為即使對方猜出接下來是哪個字,也會被他古怪的筆畫筆順弄糊塗,提前知道了,反而帶來誤導。但在你手裏,你就定要當心了,因為你的書法太工整,倘若真被對方揣摩到了招式出處,你反會被他牽着鼻子走,到那時縱然你內力精深,沒有招式輔助,也極易落於下風。”

朱於淵聽得這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他低聲道:“是了,如今我若想讓刻碣刀法在自己手上發揮威力,就必須再加以改良,絕不可坐享其成。否則,適合二師伯的招式,未必能適合我。”

朱雲離道:“對。一個人的書法習慣若已養成,就很難改。所以啊,淵兒,這刻碣刀法招式,你必須得好好琢磨。哪一天你琢磨出了適合自己的路子,就是你武功真正大成之日。”

他轉過身,踱出了院子,獨留朱於淵一人靜靜思考。

朱於淵反覆品味朱雲離方才的話,心中暗暗地說:“果然練武一事,需要融匯貫通。如今想來,白澤當時只看我寫了兩個字,即能從容破招,此人的學識與武功,當真不可小覷。我若想勝過他,急於求成是萬萬不行的。”

想着想着,不覺日已西斜。忽見游心提了兩個精緻的飯菜籃,款款步入院中。見朱於淵正對着刻碣刀發獃,她在他身邊立定。問道:“這是你的武器?”

朱於淵道:“嗯……唉,可說是。也可說不是。”

游心見他臉上忽現憂傷之色,眼波微微一閃,又問:“這把大刻刀背後,莫非有甚麼故事?”

朱於淵嘆了一口氣,仔細地收起刻碣刀,同她一起進了屋,游心將飯菜鋪在桌上,朱於淵想着傅高唐,心中極不好受,雖勉強提筷。卻難以下咽。游心坐在他對面,瞧見此景,卻沒說甚麼。好不容易等他用完了餐,她將餐具收起,才淡淡地說:“講一講刻刀的故事吧。”

朱於淵注視窗外,許久,才道:“這把刀。名喚‘刻碣’。相傳當年秦始皇建造碣石宮,到了三國時期,魏主曹操曾親臨碣石宮,寫下詩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此刀因而得名。這刻碣刀原來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俠客。他既豪爽。又英武。為了摯友後輩,甘願兩肋插刀。卻矢志不渝。”

游心似有些入神,悠然問:“後來呢?他把刻碣刀傳給了你?那他去哪了?”

朱於淵神情鬱郁,說道:“他……在一場激烈戰鬥中,為了保護摯友和兄弟,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葬身火海。而我,卻僥倖在他臨去之前,獲得了他的武功秘籍,以及這柄刻碣刀。”

游心輕嘆一聲,道:“聽你所言,他確實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朱於淵點點頭,正色說道:“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我既然接過了刻碣刀,就會永遠牢牢記住他的話,從此之後,一言一行,都須配得上它。”

他緩緩說完一席話,復歸於緘默,彷彿沉浸在回憶中。游心轉過臉,注視着他,雙眸幽深如水,水面隱有煙霧繚繞。半晌,她似下定決心,紅唇微啟,吐出幾個字:“那麼,她呢?”

朱於淵方才驚覺,問道:“誰?”游心沒有說話,卻探手入懷,摸出一支小小的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朱於淵陡然哽咽,胸口如被利針深深扎入,痛徹心肺。他茫然舉起手,捂住前胸,一時失神,竟無法作答。游心用雙指拈住篪,面無表情地睨着他,許久,朱於淵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竟同目光一樣黯淡:“你曾打扮成那樣,豈會一無所知?”

游心道:“她精通樂律,愛穿淺色衣衫,很喜歡笑,相貌清麗。我知道的就這些——哦,對,還有,她彷彿已經……”

她停了一停,徐徐接道:“……死了。”

朱於淵猝然抬臉,喝道:“住嘴!”

游心卻毫無畏懼之色:“事實就是事實,你再迴避,它也依舊不會改變。”

她霍然伸手,將那支小小的篪擺在桌子中央:“朱於淵,有些事情不該悶在心裏,說出來,會好過很多。”

朱於淵神情愴然,以手支額,久久不語。游心緊緊盯住他的臉,語聲竟變得有些奇特,似安慰,又似鼓勵,彷彿引誘,又彷彿在激將。她將那支篪朝他推近了些,悠悠地道:“你若真是男子漢,就像方才講述那位大俠客一樣,把對她的感情也說出來。”

朱於淵道:“我……”他側轉頭,朝游心望去,卻驟然接觸到她的眼光。只覺她的雙目中,不知何時,煙霧都已褪去,點點眼波閃爍,亮如窗外繁星。朱於淵瞧着她的眼睛,竟莫名生起一股古怪的親切感,心中傾訴的願望也越來越濃。他猶豫片刻,似下定決心,低低一嘆,道:“我對她的感情,是深深隱藏着的。在她生前,我從未說過,現在她已不能再聽,我卻反而說出來了。”

游心問:“為何要隱藏?”朱於淵道:“因為她的心早已另有所屬。他倆……很好,我只能遠遠瞧着。”

游心問:“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朱於淵慢慢回憶着,眼底泛起複雜的神情,聲音里酸甜苦辣交織:“她是很正直的人。風風火火,嫉惡如仇。她又是很善良的人,就算明知對方是惡人的兒子,也不會因父輩之罪而鄙視他、厭棄他,卻仍舊一如既往地關懷他。”

游心也似有些動容,道:“你對她傾心多久了?”

朱於淵道:“我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在水邊,為了打抱不平,跟幾名惡徒打架,臉上表情很倔犟,任誰勸都不肯妥協……後來見到我,她叫着‘師弟’,奔過來挽住我,臉上歡歡喜喜,全無半點裝假。我一見到她,心裏就很喜歡。後來一路北上,發生過很多事,她始終站在我身邊。可是,最後卻橫生變故,我無法行動,眼睜睜瞧着她一點一點沉沒到水裏,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他將頭深深埋在掌中,悲聲道:“我終究沒能護住她。”

游心靜靜凝視着他,忽然問:“她是淹死的?”

朱於淵的心似被人重重搗了一拳,他憤怒地抬眼瞪向她,卻意外地發覺她的目光並不冷酷,反而寓着幾分奇特的悲傷。他怒意慢慢消失,停了許久,凄然道:“是的。她不通水性,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我與她在水畔相識,竟又會在水邊永別……”一語未畢,已哽咽住,無法再說下去。

游心卻道:“她有沒有留下甚麼東西?”

朱於淵探手入懷,輕輕取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素錦手帕,在游心面前一點點打開,手帕中心躺着一束細細的紅色絲弦。

游心睜大了眼,瞧着朱於淵。朱於淵低聲道:“這朱弦,是她的武器,朱弦斷了,人也就離去了。這塊手帕,她曾用來替我包紮傷口。那時候情勢很危急,她卻渾然不管自己性命,也要先照顧好她的師弟。”

游心盯住那束斷掉的朱弦,怔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她對你很好啊,她真的只把你當師弟嗎?”

朱於淵道:“不止。她對我好極了,她曾親口說過,我在她心裏,就像是她的親兄弟……”

游心坐直身子,反覆念着他話中的最後三個字:“親兄弟。”

朱於淵道:“是啊。她有一位親弟弟,可惜整整十幾年,都沒有機會謀面。她很惦念自己的親兄弟,一心想要找到他,但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能見着……”

游心握住那管小小的篪,慢慢地納回懷中,道:“我明白了。”

朱於淵道:“你明白就好。游心,有人希望我能忘記她,然而,我告訴你,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了。你放心,我會保護你,會挑選合適的時機告訴他們你很稱職,告訴他們你我已經成為了朋友,我會儘力而為,不讓你有任何損傷。”

游心忽然淺淺一笑,道:“損傷?我才不在乎。”她似有些心不在焉,忽又將話題轉了回來,問道:“她從前有沒有要求過你,為她做些甚麼?”

朱於淵緩緩搖頭,道:“她從不曾為自己的事求過我。她並不知道,只要她開口,讓我做甚麼我都願意。”

游心以手支頤,徐徐問道:“假如某一天,你發現自己有機會為她做一件事,那件事困難重重,可對曾經的她來說卻非常重要。她若有知,必將含笑長眠。在那樣的情況下,你還會不會去做?”

朱於淵疊起錦帕,將朱弦仔細地包好,小心翼翼收入懷中,沉聲道:“會。”

游心盯着他的眼:“無論多艱難都一定會?”

朱於淵道:“一定會。”

游心道:“好。”

她忽然站起身,朝外走去,將到門口時,才又回眸,低低地說:

“別想那麼多了。明晚子時正,出院門朝北走,在最大的那棵銀杏樹下等我,我帶你去瞧一件好東西。”(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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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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