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允禵挑起一角窗屜,一夜的雪,積得有一尺余厚,陽光明亮,照得紛紛揚揚的雪花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如閃光着跳舞的顆粒,一下下,晃疼了他的眼。

他卻也不覺着眼痛,獃獃地,只是出神。

這一年冬天,允禵比任何人都覺得寒冷。明明那些年,邊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時候,他卻偏不覺得冷。還記得第一年,大雪封川,宛琬本就怕冷,那會更是凍得受不了,偏又不願開口搭理他。他呵呵笑着讓人多燒了些炭盆,連拉帶拖硬將她拽來帥帳,雙手緊捂住她的手,用力揉搓,呵一口暖氣,再用力揉搓,一次又一次,她冰涼麻木的手漸漸有了暖意。帳外冰天雪地,士兵們燃着熊熊篝火,喝上幾口烈酒取暖,邊喝邊唱邊吼,篝火噼啪聲響。自己緊握着宛琬的雙手,聽着帳外嘹亮軍歌,心中是何等快活、恣意。

皇太后瞧見他這副光景,想起前些日他福晉進宮來求的事,心下難免煩憂。“允禵,既是冷,又何苦坐那風口裏?”

允禵猛被驚醒般,若無其事的笑笑。

“你變了,這次回京你變了許多,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心事?哪有。”允禵一口回道,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頰,“大概是瘦了點,皇額娘才覺得變了。等我待在京城裏再養上兩個月,準保和從前一樣。”他誇張地笑道。

太后望了他一眼,更是憂心,搖頭道:“允禵,你這身子骨是得要好好補補,可你知道,額娘說的不是這意思。”她目露慈祥地望着他。“你是額娘生的,難道額娘還看不出你有心事,你說出來,額娘只想幫你,你明白嗎?”

“皇額娘——都說了沒事,沒事。”允禵皺了皺眉,好好地皇額娘為何讓他進宮說起這些,難道她知道了什麼?可是——不可能啊。

“那皇上要派你事,你為何總推說身子不適,都無興緻,還夜夜遲歸,你到底要做什麼?”太后話語中有怨埋,有不解,更多的是心疼、傷神、無奈。

“做事?做什麼事?又有什麼好事可做?”允禵低聲道,眼露悵然,“皇額娘,你知道嗎,剪掉翅膀的雄鷹便再也飛不上天空了,它成了只土雞,只等着人餵養,等老等死。可縱然如此,它還是會想念那曾經湛藍深邃的天空啊。”他神情似陷入了遙想西北那片遼遠廣袤的土地。

太后見允禵黯淡眼中夾着濃濃憂傷,心中瞭然,牽住他手,撫拍道:“我知道,你心裏的委屈我都知道,可有些事不同了,就算是額娘也難說啊。”

“我知道。”允禵答了一句,又陷入沉默,半響,忽輕幽得猶如耳語般問:“皇額娘,你說——從前皇阿瑪到底有沒有說過什麼?”曾經百官相送,鮮衣駑馬,萬人敬仰,不過短短一年,卻已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他並非心無疑惑怨恨。

太后心下一驚,身子僵住,立時道:“允禵,你可不能去聽別人胡說什麼。”

“那,那你為何——”為何會在他登極時那樣做?可允禵問不出口,他不忍去逼迫他額娘,他亦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兩人沉默地坐着。

允禵面色緩了下來,隨口另尋了話題。“皇額娘,我在西北得了個土方子,說是治療你的痰疾有神效。”

“西北土方?可是要用當地的一種樹芽做藥引子的?”太后順勢接過。

“是啊,額娘怎麼知道?”允禵話一出口,立刻明白定是宛琬,頓有些心神不寧。

太后已覺出其中蹊蹺,想想,又只怕是巧合,事情斷不至於如此荒謬不堪。

允禵見太后陷入深思,更是慌了神,急切道:“皇額娘,瞧我糊塗的,這次回京,事出倉促,方子竟忘了,日後我再託人去問。”

“你有這份心就行了。太醫院新進了丹藥,服了挺好,額娘的痰疾沒什麼了。倒是你,讓額娘放不下心。”太后猶豫了下,輕嘆道:“孩子,你當額娘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真傻,你媳婦都和我說了,這天下的好女人何其多,你怎知她們就都不如她?她又有什麼好?令你多年難忘?”

是啊,這天下的好女人何其多,但與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只愛宛琬,不愛其她任何一個。允禵只這麼想,沒有說出來。

“你這樣念念不忘,可你要到哪裏再去找另一個她呢?”太后拉住他的手,痛惜道:“孩子,你怎麼偏就這樁事鑽了牛角尖。”

“也許是傻,可我自己也沒法子。”允禵面色一暗,“皇額娘,兒子知道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但只要她在這個世上,我就沒有辦法。”他眼眶微紅,雙手覆面,低語道:“額娘,從前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對別人好,別人也一定會對我好——原來不是的,有時你對一個人越好,她反而會越討厭你”

傻孩子,就那樣難捨嗎?她不懂,甚至深深懷疑世間是否真有這樣的感情,可這刻,看着她已是遍體鱗傷的兒子,脫口道:“要不額娘讓你見上她一面。”

“不,不,不,我怕,我怕見了她再沒有離開的力量。”允禵沮喪地搖搖頭,苦澀道:“我自己心裏明白,若再見到她——我定會瘋狂。”

太后無話可說了,暖閣里靜了下來,只聞窗外葉兒嘩嘩地響着。

不過是個女人,可她怎能怨胤禛得了天下,卻還舍不下一個女人,如今他是皇帝了!太后想起那年春天,允禵請旨拴婚得允,欣喜若狂,隨後胤禛入宮那副勢在必得的神情,她忘不了。他是真的喜歡,還是僅僅因為允禵今時今日她已比天下任何一位母親都更尊貴,可她心中卻並不感覺幸福。她的親生兒子胤禛最終得承大統,然而曾經無聲的硝煙中,他最強而有力的對手亦是她的親生小兒,於是對她而言這已註定是一場沒有勝利者,而只有失敗者的爭奪之戰!

允禵步出永和宮正殿,出了永和門,才拐上甬道,忽橫生出一人將他拉至隱處。允禵正欲出聲,那人已抬高了暖帽,原來卻是九阿哥允禟。

允禵不由抱怨道:“九哥,怎麼大白日的便唬人?”

“還說呢,我早叫了你,你一個勁地直往前走。”

“噢。”允禵歉意笑笑,又道:“可你怎麼跑這來了,不會是專為堵我吧。”

“可不就是堵你來着。”允禟這才注意到允禵臉青發白。“你是怎麼了?面色這麼差?”

“沒有啊。”允禵搖了搖頭,笑容卻是那樣虛弱。

允禟當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可眼下他有更要緊的事要說。他蹙起眉道:“允禵,壞事了。”

允禵一愣,似沒聽明白,皇阿瑪走了,宛琬也離開了,還能有什麼壞事?

“他手裏好象有我們從前往來的信函。”允禟湊近允禵身旁,壓低了嗓子,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耳語道:“就是你讓我密切關注京城動態及聖祖皇帝龍體安康的信函。”

允禵讓他的話嚇了一跳,緩過神來道:“這怎麼可能?”

“是啊,我不是都叮囑你將那些信給燒了?聖祖皇帝一駕崩,我這邊的是通通查了一遍,全處置妥當了。可宮裏傳出消息,他手裏的確是有。難不成他是早先就有了?聖祖皇帝為這才不待見你我了?”允禟疑惑地嘀咕。

允禟萬沒料到他心腹竟私下翻錄了他與允禵秘密往來信函,並落入胤禛手中。他已感到胤禛撒出的那張大網正在慢慢地收縮。可就是死也需拖個墊背的。紅袖招中煙玉意外得知的那番允禵醉話,讓他和八哥覺出宛琬與允禵亡妾根本是同一個人!西北之行定有不為人知的內幕。

允禟目露慌張,“允禵,他正宣召我呢,我得趕緊走了。”說到這,他頓了頓,遲疑地看着允禵。“會不會——是宮中探子弄錯了?不然他安插的人怎會得到如此機密信函?要不,回頭我再查查我這邊。”

允禟所言不啻在允禵頭頂上炸響了一個焦雷!這當頭一棒幾將他打懵了。他猛然憶起宛琬見過那些信,她也是唯一能近他身而不被設防的人。可叫他怎能設想宛琬為了胤禛而偷錄了那些信函。但為了他,她又有什麼是不會做的呢?難道真如允禟所言,胤禛得了這些信函並於聖祖皇帝看了,以至其後一系列變故?

允禵頹然攥緊雙拳,搖頭澀聲道:“這與你無關。”默然轉身離去。多日的疲憊,巨大的變故,突來的打擊,令他心頭紛亂如麻,是以並未留意到身後允禟唇角的那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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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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