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康熙五十九年,戊午,克西藏,撫諭唐古特、土伯特,西藏平。九月九月壬申,平逆將軍延信以兵送噶桑嘉措入藏布達拉宮舉行六世**喇嘛坐床典禮六十年辛丑春正月乙亥,上以御極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裪、世子弘晟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五月丙寅,台灣奸民硃一貴作亂,戕總兵官歐陽凱。十月,召撫遠大將軍胤禵來京六十一年四月大將軍胤禵離京復返西北前線——
《清史列傳.聖祖本紀.百七十六卷——百八十五卷.滿文版》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圓明園。
春日時節,千頃圓葉如蓋碧綠連天。許是天熱得早,竟能偶見菡萏零星露尖,娉婷風姿搖曳可見。
康熙剪手立於池前,風拂衣起,在那接天荷葉中顯出股落盡繁華的寂寥來,他微微側身聽着身旁十一、二歲男孩滔滔言語。
“蓮既是佛教之花,又是理學之花,它出污泥而不染,譬法界真如,在世卻不如世法所污。世人只有無欲,去惑,才能如蓮般現凈理,才可呈露自性清凈。”
“嗯,說得好。”康熙頷首贊同。“弘曆,你可願隨皇爺爺住到宮裏去?”
弘曆悄悄瞥了眼一旁的阿瑪,沉穩下心,語透歡喜應聲道好。
近侍上前輕聲回稟,康熙慈愛的撫拍弘曆肩膀,和藹道:“去你額娘那吧。”弘曆聞言恭身退離。
“四阿哥,弘曆這孩子甚是乖巧,也懂禮,由朕帶入宮去吧。”
胤禛應聲謝恩。
“今日春色正好,聽說你這圓明園近郊古剎甚有靈性,朕讓你十四弟也來了,一同去看看吧。”康熙隨意道。
胤禛面頰微顫,隨即定下神,整了整衣袍,目不斜視,恭身道:“兒臣有一事欲稟明皇上,向皇上領罪。”說罷跪地下拜。
“何事需如此慎重?說吧。”康熙安然不動,若無其事道。
“兒臣多年前曾辜負了一女子,萬幸老天庇佑,歷經十年,方得尋回。因其夙願未了,暫不能與兒臣在一處。兒臣雖知身體髮膚皆授之於父母,無權毀去,但兒臣已立下誓言,此生此世當與她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她亡一日,斷無兒臣獨活於世一刻。”
康熙聞言怒極反笑,“好,好,”眯細了目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一身灰藍衣袍,袖口袍角的紋章清雅非常,目光堅定不容質疑,他這兒子看着有時溫雅沉斂有時卻又剛心烈骨般決斷。他瞥了眼已走近請安后侍立一旁的胤禵,復面向胤禛道:“你們如今一個個都出息了,老四,你休要來威脅朕。”
胤禛垂首默然,緩緩道:“兒臣萬無此心,只是謹遵皇上往日教誨,為人行事言語俱該誠實而為。”他聲清如水,語氣至誠。
胤禵心中一刺,神思恍惚,他此次得勝回京,外人眼中皆道他往後必將無上榮耀。關於他曾倉促進兵一事,皇上公開一字未提,並一意遮掩,就連私下亦未曾如何責怪與他,略重的話只不過是一句:“胤禵,從前朕說行軍作戰,需講詭詐,但為人行事,卻貴在誠實,開誠示人,方能使人服之信之從之。”
“……兒臣雖才鄙德薄,但從未失信於人,亦不曾負人。”
見他態度如此謙恭卻堅定,康熙縱然怒火滔天,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冷聲道:“你起來罷。”
胤禛身形站定,眼神清明,絕無悔意。
康熙尖銳的目光直直望進胤禛的眼裏去,那麼多年,他暗地苦心籌措,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胤禛終能學會“忍”字,可事到如今他竟還是舍不下,想到這,心底生出一些遺憾。但如今看他一雙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終不由嘆道:“走吧。”說罷往外走去,胤禛,胤禵緊隨其後。為著方便只揀了十餘人從圓明園西南角門而出。
一行人出了圓明園後行了幾里路,眼前豁然開朗。黃昏時分已無人勞作,田野間一片寧靜,偶有幾聲蛙鳴,遠遠白牆黑瓦村舍如星斗橫列,似連風兒聞着都乾淨得不帶一絲塵垢的氣息。
轎中人輕喚胤禵上前,吩咐他先行探路。
胤禵應聲后,辯明方向,繞過菜畦,曲折朝前走去。一陣聲響傳入他耳中,定睛望去,方見前方大樹下一禪家打扮女子正在斥責一八、九歲模樣男孩,他微微一笑,出家人中還少有如此易躁之人。
“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你是男子漢不能動不動就哭,不過是風箏掉到了樹上,有什麼關係呢,爬上去取下來不就好了。”男孩似儘力屏住,卻還是有些忍不住的抽泣聲漏出。
唉,宛琬無聲嘆息,終是拿他沒辦法,摸了摸他頭,撩起衣擺,捲起袖管,噌噌爬上了樹,伸手比了比,怎麼著都差一點,不禁有些不甘心,烏眸一轉,脫下青履,看準角度,一擲即中,風箏晃晃悠悠墜落,宛琬見狀,心中難免三分得意,回首一笑,“你還真是會找麻煩。”陽光透過斑斕的枝葉灑在她臉上嫣然如畫,眸中兩瀲波光閃耀,憑生出一種極媚的神態,動人心旌。
胤禵呆愣住,耳邊所有的聲音都不存在了,天地萬物只存她的笑容,原來她無論是多少次回眸,自己依然會心往神迷。
宛琬待看清樹下來者,笑容嘠然而止。
胤禵心下頓明皇上原何游幸四哥園邸卻召他前來,緩了緩神,出聲道:“師傅莫驚。”那聲音雖低沉和緩,不含敵意,此刻於宛琬,卻如細針刺入耳膜,教她一顫,手一松,身子下墜,胤禵張開雙臂,接了個滿懷,剎間便如滾油燙濺到般立放下了她。
宛琬側過身子便見着不遠處站着的十數人,中間眾人圍抬着一軟轎。她慌亂地尋找着他的身影,見着胤禛藍灰身影立於人群中。象是感應到了宛琬的視線,胤禛迴轉過身來,向她投去一瞥。宛琬見着他清峻的容顏,心神頓時安定了下來。轎中人輕聲示意,胤禛彎腰略掀轎簾低語幾句,便垂下轎簾,示意眾人朝着水月庵方向前行。
這水月庵原身本是建於宋朝崇寧年間的光孝寺,算來也有六百多年歷史。當年鼎盛時,寺內房屋上百,終日香火不斷,后經天災戰亂,昔日盛況早已毀絕。明末年間改建為水月庵,雖規模狹小不復當年氣勢,但在這方圓百里卻也算遠近聞名。村中居民雖貧苦,卻都虔誠信佛,使得庵中香火不斷。
一行人在水月庵前落轎,轎簾輕啟,一老者步出轎來。那老者身着淡青色夾綢襯底湖衫,系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他走出轎來,抬首望向四方,但見日頭已略偏西,庵前兩株六百餘年樹齡的銀杏樹,直徑盈尺綠蔭覆地。
庵中靜無一人,早在這一行人到來之前,便已着人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閑雜人等。眾人圍擁住老者步過鼓樓、功德樓、放生池走至寶殿前,門前屹立着一隻雕龍描鳳大香爐,應景似的敬了三炷高香,便由人領着走出寶殿後門,來到緊掩的主持室門前。老者忽出言讓胤禛隨着其餘人等由兩位沙彌尼引到客堂吃茶等候,由胤禵一人陪着走入內室。
宛琬聞聲轉過身來,這才看清胤禵身旁的老者雖已鬚眉皆白,臉頰瘦削,卻雙目炯炯有神,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般。她穩步上前合掌請安后,取過個錦繡礅子*在藤椅上,扶他坐下,又端過新沏的茶點,輕聲道:“皇上,這泡的是洋槐蜜茶,口味清淡些。前瞧着皇上額上沁出些細汗,怕是有些疲乏了,這些都是庵里做的素點心,皇上揀看着喜的,隨意食些,一日少食多餐總好。”望他一眼,又道:“等要覺着有食意時再進食,可就已有些過了。”
康熙淡笑不語,飲過茶又略用點心,目光如電,在宛琬身上掃了眼,方緩緩道:“胤禵,你瞧着她可是你那亡妻?”
室內其餘二人心下雖早有所備,但未曾料到康熙會如此開門見山問來,仍是心下一驚,面上卻都靜如止水。
胤禵心中波瀾起伏,那麼多年他們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所言所行全不能以世間常理論說,若不是他鬼迷心竅,又算是什麼呢?他回眸重凝望她一眼,見她緇衣芒鞋,素麵朝天,皎潔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喜,似他究竟會如何回稟皇上,已全然不在她心上般,心剎時冰冷得幾乎窒息。他耗費了十年心血才慢慢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可老天爺只需瞬息功夫便能重新將他們隔遠,遠至生死盡頭亦無法使他們再走在一起。他可以狠心囚困她於身邊一世,縱然她恨他一生,可這次,她與他賭的是命。
胤禵死死盯住她,他只想把眼前這個靜默如水的人兒抱緊,揉進骨骼血脈中去,即使註定要失去她,也要叫彼此嘗嘗骨斷血盡的痛才甘心。可胤禵卻迴轉身,面對康熙,一字一句道:“皇阿瑪,她是兒臣的故人,卻不是兒臣的亡妻。從前兒臣糊塗,執意要娶她為妻,害她遭受無妄之災,萬幸蒙天垂憐,能讓她脫離死境,不至加深兒臣罪孽。但當年狂妄之舉兒臣無悔,若非如此,兒臣不會結緣亡妻……”他垂首低眉,神情叫人看不真切,“無論臣妻在世人眼中如何不堪,但與她共度的那幾年是兒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因兒臣的愚錯舉當才與她生死永隔,不至黃泉再無相見之日,兒臣痛悔不已但兒臣亦知這世間縱然有容顏相象,縱然曾是少年情懷,但俱都不及臣妻之萬一。”他微微側身面對宛琬道:“言語不敬之處,還望師傅體諒。”
宛琬合掌還禮,靜默不言。
康熙緘默片刻,重道:“你既已心下澄靜通透,那再過些日子還是回西寧去吧。”
“是,兒臣謹遵皇命。”胤禵沉聲應答。
“你先出去吧。”
“是。”胤禵抬睫望了宛琬一眼,欲言又止,恭身退出,關閉上門,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待瞧見前方客堂,心情更是鬱結糾葛。
室內陷入靜寂無聲,暮鼓聲幽,風拂過樹葉沙沙如細雨,幾聲清悅的鳥鳴打破庵寺的寂靜。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朕雖有心,可惜做得卻不如他。”康熙忽地出言。
宛琬稍稍一怔,隨即坦言道:“梁武帝蕭衍雖一生信佛,廣建佛舍,可最後卻被困餓死在雞鳴寺里。他梁雖是六朝中最為繁榮,最為清明的一代,卻先有侯景之亂,后又不得善終,佞佛亡國,其功過是非實難評斷,如何能與皇上相比?六祖惠能說:‘出家也可,在家也可。‘皇上是心中有佛,雖身居廟堂之高,亦心如蓮花開。”
康熙聞言,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室內檀香的淡雅氣息與她身上自有的清香糾纏一處,叫人聞着竟是分外乾淨聖潔。
“以姑娘的性情似應能看透世情,不屑功利,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康熙言話有所指般,耐人尋味道。
宛琬若無其事地亦笑道:“民女不過是出生的好,一路又有人遮風擋雨,無需為俗事煩憂,又有何資格妄談淡泊清高,世情看透。”
“哦,那看來姑娘隱居於庵中並非是為遁世。可如為藏身,又為何要出手管那閑事?既然管了,事後又為何不再另擇它處避了開去?”康熙索性追問。
宛琬糾起的眉眼凝望着那泛着詭譎波光的茶盅,緩緩道:“民女並非悲天憫人,只是親聞目睹,叫人避無可避。況民女並不覺得天下有何事是真的可以瞞得過皇上。”宛琬不避康熙咄咄逼人目光,繼續道:“那李氏兄弟本為水磨村人,自幼隨其舅南下,海上經商。五十五年後,皇上下令海禁,同南洋貿易一概禁止。其兄弟夥同當地村民索性長期集聚海上,私下貿易,謀取暴利。六十年,台灣朱一貴作亂。沿海各地衙門俱都藉此機會大力海上剿匪。有人傳那李氏兄弟逃回了水磨村。此地衙門藉著欽命圍剿,日日四處搜查,尋釁滋事,輪番抓人入衙,需湊夠銀兩方放人。屢次得手后,官衙贖銀越加抬高,終逼民反,衙門為睹口,胡亂添加罪名,竟將良民活活打死……”她沒想到天子腳下,竟如此草菅人命。
那日皂隸們又去村中捕人,偏巧碰上個刺頭的衝撞了起來。
那李大黑,黑臉闊腰,怒目一瞪:“不要以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勢欺人。這村裡姓李的不下百口,難道人人都包藏了那兩兄弟嗎?自己沒本事捉住人,只會跑來欺詐凌辱百姓。”他憋了一肚子的氣,說話嗆辣。
幾句話聽得那大衙役差點沒氣暈過去,他揮手讓四、五名皂隸們上前扭住李大黑,拿住木枷就要往他頭上套。
李大黑拚命扭身反抗。“我犯什麼事了?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大衙役伸手摁住他的頭,惡狠狠道:“王法?就憑你剛才稱兩匪盜為兄弟,你就是死罪!爺還怕治不了你這犟驢,等進了牢子裏,好好招待招待你,你就老實了。”
一旁其爹李老漢慌哈着腰苦苦哀求,“大爺,求求您了,犬子不懂規矩,衝撞大爺了——”還未等其說完,吆五喝六的一皂隸早一拳撩開老漢,他一個不穩,跌倒於地。
“爹!”李大黑急了,一腳挑起地上扁擔,伸手抓過,朝一差人掃去。這下,頓時闖了禍。那差人趁勢倒地不起,哀叫不停。大衙役對着各皂隸略使一顏色,怪叫道:“盜匪入村結團搭夥,毆打衙役。這刁民怕是要造反啊!給我上!”
眾皂隸們如狼似虎般群涌而上舉棍劈頭蓋臉朝着李大黑打來,片刻工夫,便被打得滿頭滿臉渾身是血,一路滾了開去。
大衙役和皂隸們似仍不解氣,一路追着打去,可憐那李大黑光天化日之下七竅流血,活活被打死過去。
宛琬說著說著眸中隱隱水光,側過臉去,深深吸了口氣。
康熙聽着,微微蹙眉,末了道:“縣衙滋事擾民固然可惡,但那李氏二人夥同他人不顧法令,海上走私犯私,其罪當誅。其同村人未必毫不知情,全然無辜。”
室中靜默片刻,宛琬才又輕柔道:“前朝王直身後惡名無數,可民女更願稱其是天生英才的徽商。前朝海禁后,他雖居倭國之地,與佛郎機(葡萄牙)、倭人(日本)等國進行海上貿易,可他始終以儒生自許,‘平定海上’後日思夜想的不過是能歸順朝廷,屢次請求:望朝廷使其海外貿易合法化。可傲慢的嘉靖皇帝永遠只有一個答覆:‘片板不許入海。’當時名臣胡宗憲認為,如朝廷可利用王直,且宣佈海外貿易合法,不但可使海盜不剿自平,中國更可開闢出海上絲綢之路。可無人聽取。明朝軍隊打不過王直,就抓了他在徽州妻兒老母,並用虛假承諾誘捕王直。其在寧波港口臨刑前痛呼:‘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他死後,原本只是為經商而武裝的團伙,被逼成了真正的‘寇’,東南大亂。”
她輕柔的聲音在稍作停頓之後又道:“市通則寇轉商,市禁則商轉寇。”她並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
康熙沒料到一女子能有如此見識,心中倒有幾分明了他那素端嚴的四阿哥原何着迷了,一時陷入了沉默,凝眸望着指間晶瑩如玉的瓷盞,半響,溫言道:“樹茂盛了,難免有枯枝,可若要修枝剪葉,卻會一動牽發全身,有些事難啊。”
康熙端起茶盅輕呷一口。宛琬輕聲上前,執壺添加茶水,慧黠的明眸悄悄閃動,靜待下文。
“明末的崇禎皇帝其實並非昏君,他知積弊日眾,亦有決心整肅朝綱,為了挽救明朝垂垂可危的江山,也做了不少事。他實行新政,整頓朝綱,其中一件就是撤除了各省驛站。驛站你知道吧,那是朝廷與各省傳遞消息的地方,也是供官員們歇腳休息之處。朝廷設驛站的初衷是為了簡便公務,可日子久了它腐朽了,爛透了,竟變成了朝野勾結,敲詐勒索的骯髒地兒。崇禎皇帝就下決心撤除了它,讓數千驛站的官員免了職,數萬驛站的驛夫們沒有了飯碗。”他停了下來,看着宛琬。
她明其所指,接口道:“後來,那丟了飯碗裏頭的一個,把明朝給滅了,皇上說的是李自成吧。”
“那朕的意思你懂了嗎?”康熙望着她。
宛琬一挑眉,很快會意,坦然道:“我懂,但我不信滿朝文武官員中會有一個李自成。崇禎皇帝治國雖也稱得上兢兢業業,直至破城之日自盡,比起那些苟且偷生的末代皇帝也算少有的剛烈了。可問題是當時已是明朝最衰敗的年代,內憂外患,況崇禎本身並不具備振興一個朝代的能力。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朝代的興衰,都是由於它的基層治理,那時明整個王朝的基層組織和文官體制都已經壞掉了,朽爛了。自古新政難以施行,無非是利益所在罷了,可那些千方百計阻撓的王公貴族們卻忘了,樹盛葉茂才好成涼,若這樹都讓他們給掏空了,真要倒了,他們養尊處優多年,文無點墨,武無寸力,謀生技能,一無所長,又該如何自處?自古實行新政看似富虧貧利,其實不然,其目的正是為了保住這根本之樹啊。”
她娓娓道來,句句有理,聽得康熙一驚,其言觸到了他心底隱憂,眉宇間浮上憂慮之色,不覺抬目重視面前的宛琬,須臾,神情自若地收起眼裏的詫異,不置可否。他隨瞥見案摞經卷中夾着的《太平經》,不由笑了,“《太平經》主張‘人無貴賤,皆天所生’,倡的是‘清平廉正,依法辦事’、‘周急濟窮、減免租稅’,那依姑娘所見,富國強兵首要為何?”
宛琬沉吟片刻,方道:“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貨暢其流。”
康熙聞言,略加思索,輕輕頷首,飽有深意道:“有些事,這一代是做不了了,可還有下一代。”他心中感慨,一時無言,久久,面上笑意一點點褪去,終成一片平淡。
“東漢時,鮮卑人入境掠奪,遼西太守趙苞率兵對陣。卻見其母、妻、子俱落賊手。趙苞陣前為全君臣大義而不顧母親哺育私恩。為賊殺其母,功成而嘔血死。趙苞他雖為大公而棄小私,世人敬仰。但他到底為了不負天下而負了親情,人有七情六慾,素日雖知大義,可若身臨其境,真能通明?又若為了天下犧牲了至親骨肉,其母難道真能不心懷恨意?”康熙微微眯了眼,瞧住她。
宛琬垂着頭,肩膀上,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忍住般,沉睫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桌沿,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絢麗霞光,目中已見淚光。她迴轉過身,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已恢復了平靜,這才開口道:“兩軍對陣時,趙苞母親當時曾對其子遙曰:‘人各有命,如何能因私恩而使忠義受到虧損。從前王陵之母被項羽扣做人質時,其母對着王陵使者伏劍而亡,以堅定王陵追隨劉邦之決心。今我也欲效仿王陵母,兒,你只需努力作戰!’民女想,那位女子雖是母親,可她亦知‘凡大愛者必無私’,從她選擇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對他而言這一生無論是多少次同樣的抉擇,這都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可她正因如此而深愛着他。”
康熙剎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泓泓秋水般清澈淡靜,眸底深處卻又透着暖暖春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宮闈,暮色中,無數次他立在殿外白玉雕欄前,從那裏,可以俯瞰大半宮禁,一重一重的殿宇綿延而去,整肅輝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氣風揚,而無數漫漫暗夜裏,又是何等寂寥,無邊無涯,無論時光怎樣變遷,帝王都將註定是那最孤獨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來的帝王之路將遍佈荊棘,漫長而又孤寂,心終將漸漸冰冷如鐵,也許這樣的女子一路陪着胤禛走去,才能為他帶來些許溫暖。
康熙目光如劍盯住宛琬,“姑娘是如此慧根之人,便該知道朕此次所為何來。雖說十四總算沒糊塗到底,明白了過來,可這樁事未了。你吃過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妻的容顏如此相象,只怕見過的人都會謠言紛紛。這事莫說是天潢貴胄,便是尋常百姓人家,也斷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閃過殘酷殺意。
沒有他預料中的驚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與情與理,民女都早該自行了斷了。”兜兜轉轉總算熬到這刻,她直視着康熙,看着他緊繃的臉和銳利的眸子,不知為何,長久的恐懼,徘徊竟一掃而光,反倒很平靜地說道:“民女並不怕死,只是於他訂下‘生死與共’誓言,不敢再輕言死字。從前民女迂腐,看輕了誓言,亦辜負了他。”她羽睫下的眼眸漸漸迷離,微微笑了起來,笑里流轉着愛與溫柔。“民女答應過他,無論生死,都再不離開他,不讓他一個人寂寞孤單。”
“哦,你就如此斷定他會與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皇上天縱神明,無所不曉。可於他,民女卻可說定有不如民女明白之處。”宛琬目光清定,光華流轉,笑容淡定。“嬰幼時他一次也沒有被他親額娘慈愛地摟在懷中,聽她唱起家鄉草原牧歌,哄着入睡;少年時他沒有坐過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瑪的膝頭,撫摸着他青青的胡茬,聽他說著那些英雄往事。他沒有痛痛快快大聲笑過亦沒有不顧姿儀大聲哭過,皇上,也許在世人眼中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卻一無所有……”她微笑中驀然落下淚來,晶瑩如露。居於庵中時日,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為有因有果,她早該乾乾淨淨地斷了,卻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後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入塵寰,情思糾纏。
宛琬伸手斂了斂衣袖,鄭重跪下,“民女懇請皇上成全。”電閃石光之間,她已手握匕首,朝臉劃去。
康熙雖已有所察覺,瞬間出手握住她手腕,卻還是遲了一步,匕首自額頭劃過她半邊臉頰,黑濃的血花狂肆地綻放着。康熙喚人入內,為其面上划傷敷上藥粉止住血,復讓人退離。
室內只餘四目相對,灼灼如星。這是怎樣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雜陳,面上掠過一絲波瀾,終是低低一嘆,道:“你真的不後悔,真的忍心自毀容顏?”
宛琬素秀的容顏上污花了血跡,只餘一雙眼眸依舊清澈依舊堅定:“蒙皇上成全,這已是他與民女最好的結局了。”她靜靜看着康熙輕言道:“從前民女只想覓一同心人,平平靜靜相攜一生。然而卻一步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見世事多身不由己。皇上無須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日後要讓皇上操憂了。”
康熙望住她,她卻眼望窗外遠天,滿目粲然。彼時,天邊霞霰已冷,恰餘霞灑在她臉上,彷彿萬道霞光全收進了她那一雙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視住她,暗嘆:你有着非比尋常的勇氣與智慧,可日後在重重殿宇,面對無數個刀風劍雨的漫漫長夜,你是否還能無悔呢?他輕輕撫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決斷,朕如何就比不過你了?你既選了這一條路走,便該知道不管它有多難多難,日後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願,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