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康熙帝窮廬布疑陣 鄔先生書房論朝局

五三、康熙帝窮廬布疑陣 鄔先生書房論朝局

高士奇雖然不肯再回上書房,但他給皇上開的葯還真靈驗。半個多月以後,康熙的病情大見好轉,說話清楚了,也能坐起來了。這天,他正在炕上躺着,太監來報,說八阿哥遞了牌子,要進宮請安。康熙厭惡地一揮手說:“不見不見,前些日子朕要死不活的時候,別的阿哥都在這兒侍候,偏偏他和朕一塊病了,如今朕剛回過神兒來,他也好了。雨後送傘,獻的哪門子假殷勤呢?”

四王爺胤禎正在為父皇調葯,聽了這話忙過來勸道:“皇阿瑪別生氣,八弟前些時候有病也是真的。今天難得他進宮請安,見一見又何妨呢?”

“唉!老四啊,只有你才是真心孝敬朕。好吧,叫他進來。”

旨意傳出去,好大半天,胤禩才慢慢騰騰地進來了。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見的熟人太多了。他多時足不出戶,“病”在家裏,一旦出來,官員、太監、侍衛、奴才,誰見了他不請安問好呢。而且,他胸有大志,又怎肯放過這拉攏人的機會呢?所以,從一進宮門,他見誰都要打招呼,對誰都得說幾句關心體貼的話。一來二去,他能不耽誤功夫嗎?

老八來到養心殿裏時,四阿哥胤禎正半跪在炕上侍候皇上吃藥呢。老八叩見行禮,退在一旁,等皇上用完了葯,漱了口,這才重新跪下:“兒臣恭請皇阿瑪金安。”

康熙向下瞟了一眼說:“罷了,起來吧。聽說你前些日子身子也不好,如今怎樣啊?”

老八誠惶誠恐地回答:“回阿瑪,兒臣不過是犬馬之疾,不敢勞父皇惦記。只是那天突然聽說皇阿瑪聖躬違和,嚇得兒臣當時就暈了過去。這幾天沒能進宮請安侍疾。”

康熙對這樣的有意討好,根本不信:“哦,聽說朕病了,你竟嚇昏了過去,這是父子至情嘛。朕原來賜給你的葯,後來你說不大合用。朕也鬧不清你到底是什麼病,該用什麼葯,所以也不敢再賜了。”

老八聽話音不對,忙說:“皇上此言,兒臣不敢當。常言說,父有賜,子不敢辭。何況父皇兼君父於一身呢。請皇阿瑪免去‘不敢’二字。”

康熙微微一笑:“嗬,你可真機靈啊!人說老四愛挑剔,可他的心眼兒比不上你多。說到九九歸一,你也是朕的兒子嘛。你素來靈利、寬厚,朕還是很喜歡你的。既然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入宮請安了。用什麼東西,讓何柱兒來就是了。”

八阿哥這次進宮,其實還是試探。他想親眼看一看,老皇上的身體到底如何,還能支持多少天,有沒有什麼傳位之類的暗示。老皇上康熙呢,心如明鏡,對老八也防着一手呢。所以,這爺倆一見面,就鬧了個滿擰。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不過,康熙是沒精神生氣,老八是怕再挨訓斥。此刻,聽皇上的口風要攆人了,連忙說:“是,兒臣知道了。請阿瑪多保重。”說著,就跪下磕頭。

康熙也會挑眼兒:“怎麼,你就要辭去嗎?”

老八心中一驚。哎!你老人家不是要攆我走嗎?怎麼又怪我呢?可這話他不敢出口,只好說:“兒臣想進裏面去給母妃請安。”

“那好,你去吧。”康熙獃獃地望着出門遠去的老八,長嘆一聲說:“唉!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此人太可怕了。傳旨,啟駕到暢春園去。”

一輛特大的騾車,載着病骨支離的皇上,轟轟隆隆地走在通往暢春園的御道上。張廷玉和馬齊半跪半坐地侍候在一旁。康熙躺在車中,隔着車窗,向外眺望。陽春天氣,萬象更新,秀麥吐穗,萊花正黃,翠柳如煙,百鳥爭鳴,好一派明媚的春光啊!可惜的是,朕沒福享受了。再往遠處看,在一片蒼松翠柏的掩映下,白雲觀隱隱可見,那正是朕少年時讀書的地方。在白雲觀的南邊,該是那個酒店山沽齋了吧,多麼想再去看看哪!一想起高士奇那句“一年風險”之後還有“十年聖壽”的話,康熙心中不覺慘然。一年,一年,要緊的是這個“一年風險”啊!朕心中想的事能辦完嗎?

車駕到暢春園門口時,方苞流着眼淚在園門口跪接聖駕:“皇上回來了,臣方苞恭迎陛下。聖上有旨,不讓臣到紫禁城去。這些天把臣思念壞了……”說著,竟然伏地大哭起來…

康熙示意讓張廷玉掀開轎帘子。張廷玉卻先順手替康熙擦了一下嘴角上流出來的口水,康熙吃力地說:“方苞,快起來,不要這樣。朕剛好一點,你不要讓朕難過。從今日起,窮廬改做朕的寢宮,咱們還有好多事要辦呢。”

車駕過了澹寧居,前邊便只有小路了,不能行車。太監們連忙抬了一頂大轎來,將康熙抱了上去,穿花度柳,來到窮廬門前。馬齊沒來過這裏,一直存着一種神秘的感覺。他正想跟着大轎進去,卻聽康熙說:

“送君千里,終需一別。馬齊、廷玉,你們到此留步吧。方苞,你隨朕進來。”

張廷玉和馬齊被擋駕了。抬轎的太監也被窮廬的啞巴太監替換了。他們接過大轎,把康熙抬進了窮廬,安置皇上在炕上躺好,也退了下去。方苞來到炕前,強忍心頭的悲痛說:

“皇上,這些天把臣嚇壞了,也急壞了。幾年來,皇上口述的治世格言,都在臣的手中,卻沒有說繼位之人。萬一……可怎麼向外臣交代呢。”

康熙心事沉重地說:“唉!朕就是惦記着這件事兒、才匆匆忙忙地又回到暢春園來的。你,你把那東西都取出來吧。”

方苞聽命,來到一座自鳴鐘前,一按機關,大鐘移位,露出了一個貼金的大柜子。方苞小心翼翼地打開柜子,把幾年來記錄的遺詔文稿捧了出來。好傢夥,足有一尺多厚,連康熙都吃驚了。方苞把這些文稿放在炕頭。康熙輕輕地翻着,看着。說是草稿,其實都已經過方苞工整地抄寫,張廷玉分門別類地歸檔。而且,每冊下面,都加蓋了康熙隨身攜帶的、只在密詔上使用的“體元主人”的印璽,以作憑證。這,已經是一部完整的大書了。

方苞在一旁小心地說:“萬歲,這部書囊括了皇上一生的光輝業績。臣以為應當起個名字——嗯,稱作《聖文神武記》,不知可好。”

康熙慘淡地一笑:“哦——把那個‘神’字去掉,叫‘聖文聖武’好了。自己把自己叫成神,後世又當怎樣評價呢?方苞,你今日就依着這部書,為朕正式地起草遺詔。這遺詔不要太長,可也不能短了,有兩萬來字也就行了。”

“是,臣斗膽請旨,皇上心中內定的繼承人,要不要寫進去?”

康熙似乎是沒聽見這句問話,又似乎是不想說這個題目,卻突然問了一聲:“哎,方苞,你在這窮廬里,待了多長時間了?”

“回聖上,臣在這裏三年多了。”

康熙感慨萬端地說:“唉,把個一代鴻儒,留在這裏,形同囚禁,朕對不起你呀,你,你願意出去做官嗎?”

方苞連聲推辭:“不不不,陛下對臣如此信任、重託,臣怎敢有非分之想?說心裏話,臣能侍候皇上天年,心愿已足,不想當官。當此主憂國疑之時,臣不敢離開皇上一步。”

康熙沉着地說:“不,主憂是真,國疑則未必。這些年來,皇子阿哥們為爭皇位,眼睛都紅了。連朕都害怕自己不能見容於子孫,怎麼不為你們擔心呢?為萬世江山想,也得仔細地挑一個放心的繼位之人哪!”

方苞明白了:皇上還是老主意,不到火候不揭鍋。他說:“皇上,今兒夠累的了,請歇一會兒吧。”

康熙卻另有心事:“不,你把李德全和邢年叫來。”

“是。”

李德全和邢年進來跪下,康熙沉重而威嚴地說:“即日起,這裏就是朕的寢宮了。你們要在這裏侍候,可是規矩要更嚴。武丹雖老,卻是個殺人的魔王。這裏說的事情,如果透出一個字去,你們幾十年侍候朕的情分,可就要一筆勾銷了,知道嗎?嗯?”

二人急忙磕頭答道:“扎。主子放心,奴才們沒有那個膽子。”

康熙的臉色更加嚴峻了:“嗯,出去傳旨:王掞老邁昏庸,黨附胤礽,居心叵測,深負朕望。着革去王掞文華殿大學士職銜,流配黑龍江——不過——朕念其年老,着王掞在家,閉門思過,不準外出,由其子代父充軍,發往黑龍江。”

“扎!”

康熙沒有停下:“還有,上書房大臣馬齊,不遵朕訓,擅自處理福建刁民聚眾作亂一案,平日又辦事不力。着革去馬齊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職銜,交部議處。”

“扎!”

方苞聽到這裏,臉色焦黃,瞠目結舌。剛才皇上還和和氣氣地和自己說話,怎麼突然之間,天威震怒,竟對這兩位大臣做出這麼嚴厲的處分呢?王掞不過是老邁而已。他當太子的師傅,是奉了皇命的;他死保胤礽,也是出自忠臣不事二主之心,雖然迂腐,但不算大罪呀?馬齊的事更令人不解。皇上說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馬齊一向小心謹慎,為這點小事,能革職拿問嗎?

方苞這兒正不得要領呢,卻聽皇上又說:

“傳旨: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隨侍多年卻並無建樹,平日辦差,也不過敷衍塞責。念其尚無大過,着貶降兩級,暫留上書房行走,以觀後效。”

:“扎!”

李德全和邢年早嚇得渾身冷汗直流了。他倆趴在地上,只管應聲,不敢抬頭。等皇上不說話了,李德全才壯着膽子,複述了一下聖旨,拉着邢年,飛也似的跑出窮廬傳旨去了。

皇上的臉,說變就變。兩個太監剛出去,康熙笑眯眯地問方苞:

“方苞,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是嗎?”

方苞驚魂未定:“是。皇上,剛才……”

康熙放聲大笑:“哈……朕問你,如果你有一顆珍珠,不想讓人知道,那麼,藏在哪裏最保險呢?”

方苞略一思忖:“放在魚眼睛裏。”

“對,一根木頭呢?”

方苞脫口而出:“放在森林裏。”

康熙滿意地笑了:“那麼,剛才進窮廬時,朕對馬齊他們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現在明白是什麼意思了嗎?”

方苞終於明白了,哦——這是明降暗保呀。皇上啊,皇上,您的用心可真深哪!

可是,除了方苞之外,朝野上下,又誰能知道康熙皇上的深意呢?一天之內,連下三道聖旨,流配王掞,鎖拿馬齊,貶降了張廷玉,已經使京城官員,人人自危,個個心驚了,可是更嚴厲的處置還在後頭呢!過了端午節,一道接一道的聖旨傳下,從京官到外省的督撫、布政使,凡是平日政績卓著、賢名遠揚的,也紛紛受到處分。有的革職拿問,有的貶官為民,連施世綸、尤明堂也以“玩忽職守、貽誤軍機”的罪名,被革職拿問,下到刑部大牢裏“囚禁待勘”。也就是說,讓他們蹲了班房,押起來等候審問。這些處分,不分黨派,也不分親疏,說撤就撤,說抓就抓。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全國上上下下的官員,都噤若寒蟬,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不明白,老皇上到底是生了誰的氣呢?從前,康熙處置大臣歷來是十分慎重的,總是先交部里商議,提出處分建議,皇上看了,還常常駁斥回來再議,幾經周轉,才能定下。可是這回,事先不透一點口風,事後也不留一點餘地,全是皇上獨斷專行。在近百名受到嚴厲處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最幸運,那就是方苞。他也被趕出了暢春園,捲起鋪蓋回家了。不過,因為他無官無職,只落了個“老邁昏庸,不堪再用”這八個字的評語,和“賜金還鄉”的體面。

大臣們猜來想去,終於明白了。哦,皇上這是“老病交加,痰迷心竅”了。唉呀呀,國家正處在內憂外患。交相襲來之際,老皇上又得了這失心瘋,這可怎麼辦呢?

四爺胤禎更是又愁又急。幾個月來,戶部、吏部、刑部的人馬幾乎全換了人。能幹的全被貶斥了,剩下的都是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或者是疲疲沓沓的官油子。這差我可怎麼辦呢?咳,他生悶氣白搭。過了七月節,皇上一道旨意下來:“四阿哥內務府及各部差事全部停辦,回府讀書。”四爺接到這個聖旨,簡直驚呆了。這,這,這太不可思議了。把能幹的官員拿掉,公事已經辦不成了,又把我也開銷回家,父皇難道想毀掉這江山嗎?他不敢往下想,可也不敢去父皇那裏問,只好待在家裏生悶氣。他這一生氣不要緊,見誰訓誰,連萬里迢迢回京探望他的戴鐸,也跟着不明不白地受了搶白。

也不能說大家全都糊塗了。有一個人冷眼旁觀,十分清醒,他就是四爺的謀士鄔思明。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四爺好幾天,終於忍不住了,把四爺請進花園書房,促膝談心:

“四爺,您近來的心情不大好啊!學生說句笑話,皇上停辦了您的差使,何不趁此機會休養生息,樂得逍遙,卻非要自尋煩惱呢?”

四爺愁眉不展地說:“唉,鄔先生,你我相交多年,你,你怎麼還不知道我的心呢?眼下,皇上龍體欠安,阿哥間的鬥爭愈演愈烈。照你的話說,這中原逐鹿,已經到了至關緊要的時候。可是皇上卻大批地處置正直臣子,以致國事糜爛。他老人家若真是痰迷心竅,糊塗了,這,這後事將如何料理呢?”

鄔思明縱聲大笑:“哈哈……四爺,你果然是杞人憂天!學生斗膽說句不恭敬的話,四爺要想重整山河,得向皇上學一學帝王之術啊!皇上清醒着呢。害了痰迷症的,是那些鼠目寸光的大小官員,糊塗的是四爺您哪!”

胤禎瞪大了眼睛問:“什麼,什麼,我糊塗了,我怎麼會糊塗了呢?”

鄔思明收斂了笑容,正色說:“你確實糊塗了,糊塗在沒有看透皇上的一片深意。正如您剛才所說,皇上龍體每況愈下,阿哥爭權也愈演愈烈。在這種情形下,朝中黨派之爭,也同樣是越來越不容迴避。不管是正人君子,還是奸佞小人,誰不想保自己,誰不想找靠山,誰又能逍遙在外,逃過這你爭我奪的大局呢?皇上這次貶斥的,全是能幹的、賢明的官員,不把他們拿下去,他們又怎能不加入黨派之爭?而只要一加入爭端,就必然會各保一主,越陷越深。所以,據學生看來,眼下,能躲過政治紛爭的、最安全、最保險的地方,不在六部,而在刑部的大獄裏。”

四爺有點明白了:“哦,照鄔先生所說,皇上是讓這些人躲災避禍去了。”

“四爺,還不止如此呢。”

“哦?鄔先生,請您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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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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