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舊唐書
夜已經深了,屋子裏的燭火晃晃悠悠地正好把桌子旁邊的一小塊地方照亮。
屋子裏兩個人對坐着還在吃栗子,熊姥姥出品一粒能夠毒死三十個人的糖炒栗子。
其實如果不論下在裏面的毒,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還是很好吃的。葉芷然隨手將一顆栗子扔進嘴裏,琢磨着是不是過了下個月十五買完她的糖炒栗子再動手。畢竟如果公孫蘭死了這栗子就再也吃不到了。不過下個月的話……額,這個月好像已經是七月份了的樣子……葉芷然默默地看着桌上那一籃快吃完的栗子,然後在心裏跟下一籃栗子說了再見。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這樣堅定地要殺一個人。”
葉芷然還在哀悼着和她永別了的糖炒栗子,聽到6小鳳的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恨她?”
“關於這個問題我好像已經跟你討論過了。”
“我知道,只不過……”6小鳳停了停,試探着道,“如果只是為了師門的話,你大可以廢了她的武功了事。“
葉芷然拿栗子的手微微一頓,頭也不抬地開口,“有些事不是廢了武功就能夠阻止的。”
6小鳳看着她有些疑惑。葉芷然乾脆放下手,認真地抬頭看着他。有人說過,6小鳳雖然是個混蛋,但是他的心比豆腐還軟。如果讓他繼續順着金九齡給的線索查下去,見到了公孫蘭的真面目,再跟她一合作,估計就算繡花大盜的案子完了,他一樣會攔着她。所以她今天乾脆把話給他挑明了,必須說服他不準插手。
“公孫蘭在江湖上有那麼多名字,你知道我最討厭的是哪一個嗎?”
6小鳳愣了愣,“哪一個?”
“熊姥姥。”
“……為什麼?”公孫蘭在江湖上的名號中最出名的是“桃花蜂”,最狠毒的是“五毒娘子”,而殺人最多的,是“女屠戶”。熊姥姥這個名字是最近兩年才出現,名氣最低不說知道這個名字的也大多是衙門中的捕快,6小鳳實在想不明白葉芷然為什麼最厭惡的竟然是這個。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葉芷然纖細的手指在手中的茶杯壁輕輕摩挲,她看了他一眼,淡淡開口道,“熊姥姥這個身份犯的案子並不算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沒多少名氣,反而是衙門中的捕快知道得更多?”
6小鳳低頭思索了半響,臉色慢慢變了。
“想到了?”葉芷然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冷開口,“因為她殺的大多都是與江湖半點不沾邊的普通人!”
“我一直認為,殺江湖中人和隨意屠戮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是兩個完全不同概念。不是指的恃強凌弱,而是江湖人和普通百姓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在你踏入這個江湖的時候就意味着已經隨時做好了將性命送出去的準備,江湖人殺人和被人殺是因果循環。西門吹雪也殺人,不僅殺人還將取人性命當成了一門藝術。但是我卻從來不討厭他,你以為是因為什麼?”
葉芷然抬手制止了6小鳳還未出口的話,“別說什麼因為他殺的都是罪大惡極的人,如果是這樣,那每年向他挑戰,死在他手裏的江湖少俠又算什麼?我不討厭西門吹雪,是因為他再怎麼樣也從來不會對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出手,就算只是因為他不屑。”
“江湖恩怨、仇殺再激烈,也是江湖人的事。與普通百姓無關,沒有人能夠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將他們牽扯進來。這些人和我們生存在同一個世界已經夠倒霉了,他們都是無辜的。”
“我今天在西園找公孫蘭的時候看到一家人,很普通的人家,男人大概是商販,不會武功,社會地位也不高。但是他們臉上的笑容都很開心,很幸福。這樣幸福的一家人,只是因為兒子鬧着要吃東西,就隨手在路邊買了一斤糖炒栗子。”
她看着青衣男人已經徹底沉下去的臉色,“你能夠想像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這樣的人或許還有很多,他們何其無辜!”
沉默在房間中蔓延,過來許久,6小鳳終於低聲開口,“你要做什麼我不會阻攔。”他頓了頓,
抬頭看着她的眼睛繼續道,“或許我還會幫一下忙。”
葉芷然鬆了口氣,唇角終於露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笑着道,“幫忙倒是不用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6小鳳點了點頭,遲疑了片刻,“你說的那家人……”
“我都看到他們了,當然是想了個辦法把有毒的栗子弄過來了。咯,還順手把熊姥姥的栗子買光了。”
6小鳳終於笑了,“還順便便宜了我有栗子吃。”
葉芷然歪着頭看着他一笑,“有毒的糖炒栗子,6大俠吃得可開心?”
“開心。特別是這栗子還不要錢,我吃的就更開心了!”
“誰說不要錢的!就算栗子不要錢,難道我解藥也不要錢啊!”
6小鳳低笑出聲,“你堂堂白雲城的未來城主夫人找我一個窮人要錢,太不地道了吧!”
“你6小鳳都是窮人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富人了!”
青衣男人笑着搖了搖頭,低頭看手中的栗子,“說起來,這栗子上的毒也是要錢的吧?”
“不但要錢,而且還要很多錢!”葉芷然將糖炒栗子湊在鼻間聞了聞,“這毒藥可真心不便宜,十文錢一斤的糖炒栗子……她倒是捨得!”粉衣少女冷哼了一聲,這就是標準的損人不利己吧?
6小鳳沉默了半響,“我今天跟她交過手了。”
“然後?”葉芷然饒有興緻地抬眸看他,“你覺得我的劍法跟她比怎麼樣?”
“單論劍法的精妙,她的確不如你,可是……”6小鳳皺了皺眉。
他話還沒說完,葉芷然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江湖經驗不如她對吧?”
6小鳳點了點頭,“你……其實可以先等等……”江湖經驗這種東西畢竟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葉芷然搖了搖頭,“不能再等了。”
青衣男人沉默了,他手指動了動,突然開口道,“如果你真的一定現在要殺她……我可以幫你。”他認真地看着對面的少女,黑眸清明冷靜,“我是認真的。”
葉芷然和公孫蘭說起來並不是同門,這也不算是清理門戶,他的確可以出手。
突然聽到這句話,葉芷然着實愣了愣。如果說她不喜歡殺人是因為上上輩子那個法治社會帶給她的影響殘留,6小鳳就是發自內心的本性如此。上一次上官飛燕那個女人折騰出那麼多事,心心念念地算計他還算計了花滿樓他都放了她一馬,現在竟然主動開口要幫她殺人。殺的還是一個女人,傾國傾城的女人。雖然6小鳳現在還沒有看到她的相貌,但是既然他說了就一定不會再改口。老實說,葉芷然有一絲絲的感動。
只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這件事我想自己解決。”抬手制止了6小鳳繼續勸阻的話,粉衣少女揚眉一笑,“你好歹要對我有點信心嘛。就算你對我沒有信心,總要對葉孤城和我師父獨孤一鶴有信心吧。他們教出來的人,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嗎?”
6小鳳沉默了許久,突然一笑,“葉孤城和獨孤一鶴教出來的人,的確不會好對付!”
籃子中糖炒栗子慢慢減少,6小鳳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着手裏剝着最後一個栗子的少女,“夜深了。”
“嗯。”
“該休息了……”
葉芷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夜深人靜,房間中燭火搖曳。燭光將它照亮的一小塊空間蒙上了曖昧的暖黃色。俊逸秀挺的男人和清麗如畫的少女對坐在燭火旁,他們身後是一片濃墨染就的黑暗,房間裏的大床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這樣一種情景着實曖昧至極,特別是當其中那個男人是6小鳳的時候。只不過,這話聽起來是曖昧,房間裏的兩個人卻都沒有想岔的意思,葉芷然看着對面的男人,他英俊的輪廓在燭火中明明滅滅,漆黑深邃的黑眸專註地注視自己。
良久之後。
“你怎麼還不走?”
“……為什麼是我走?這好像是我定的房間吧?”
“你定的房間我就不能用嗎?”
“不是……那個……”6小鳳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不回南王府?”
南王府待客的房間比這個簡陋的客棧客房要舒適不知道多少倍,以他對葉芷然的了解,她怎麼樣也不會賴在這裏啊?
粉衣少女懶洋洋地撇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我跟南王府的小王爺有過節,大晚上地不想回去看他那張蠢臉。”說道這裏,她停了停,懶懶地勾了勾唇繼續道,“我估計他也不大想見到我。”
“再怎麼說你也是葉孤城的未婚妻,他未來的師母……怎麼樣的過節能夠讓他連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做?”
葉芷然認真思考了一下,“在白雲城的時候差點把他一劍戳死算不算?”
“……”
“如果不是他的護衛來得及時他就真死了。”說道這裏,粉衣少女頗為扼腕,“真是可惜!”
“……芷然。”
“嗯?”
“你贏了……”
金九齡傳來消息說找到了公孫蘭的線索,6小鳳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跟着他趕往了南海。葉芷然沒人一起玩(……),於是慢悠悠地回了南王府。
一進王府大門,就看到南王世子一張青黑的俊臉,跟吞了蒼蠅似的。顯然,大清早的出門就遇到葉芷然讓世子少爺感到想到晦氣,天都黑了啊有木有!
葉芷然眨了眨眼,友好地沖他揮揮手,笑盈盈地道,“小王爺早上好啊!”
南王世子的臉白了一瞬然後變得更黑了,一點都沒有為她此時的友好態度表示欣慰。這姑娘之前在白雲城的時候拿劍捅他之前笑得溫柔甜美跟現在一模一樣,他欣慰得起來才怪!
“……葉姑娘,一大早的是去了哪裏?”
聽着南王世子那句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葉姑娘,葉芷然絲毫不在意笑眯眯地繼續開口,“我不是出門才回來,我是昨天晚上就沒回哦。”
南王世子看着對面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儘管明眸皓齒、眉目如畫,長相相當地符合他的口味,但是卻總是莫名地讓他覺得一陣陣地發寒。他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道,“師父還住在南王府,葉姑娘你這樣深夜不歸……似乎不太好吧?”
“葉孤城知道我晚上出門了哦。倒是小王爺你……”粉衣少女的視線在他周身上下移動,唇角的笑容帶了些意味深長的味道,“沒想到小王爺這麼關心我啊,真實受寵若驚呢……”
南王世子一噎,死死地瞪了她幾秒,最終臉色難看地甩袖而去。
葉芷然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淡定地跨過了大門的門檻向著王府客房的方向走去。南王世子的態度對於她而言只不過是個聊以湊趣的小插曲,她從來沒有把這個廢材二世祖放在眼裏過。同是世子,他和後期出現的那個變態大Boss太平王世子宮九相比,就是個戰鬥力不到5點的渣啊有木有!倒是他那個南王老爹還有點意思,即便知道了他親兒子差點死在她手裏,見到她竟然還能擺出一臉慈祥的神色,分外地拉好感值。只不過,慈祥是對晚輩的吧?按照她和葉孤城在眾人面前的關係,你是把自己當城主大人的長輩了嗎南王殿下?
雖然對南王父子都不感冒,但是他們和葉孤城是合作關係,表面上的面子還是要維持的。所以在住在南王府這些天,葉芷然自認自己的行為倒也安分……她口中的安分指的就是沒有再次拉着南王世子來一場“生死有命,勝負在天”的決鬥……
南王府的人策劃的那些事私底下當然都是避着她的。可惜某姑娘在葉孤城的書房出現的頻率太高,偏偏葉城主還沒有要趕她走人的意思,讓南王府的人遮遮掩掩地相當苦逼。
比如這一次。某項與社會相當不和諧的謀划剛剛進行到一半,就聽到書房的門口傳來了敲門聲。一身粉衣的少女大大咧咧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在書房內眾人的目光中走到一邊的書桌旁坐下,隨手抽出一本書揚了揚示意,你們繼續,不用在意我。
“……”那是能說不在意就不在意的嗎?!
葉孤城不開口,苦逼的眾人只有苦哈哈地笑着說事情已經談完就不打擾葉城主和葉姑娘了,接着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臨走還不忘把門關上。
葉芷然悠悠地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她知道有些事情無法阻止,但是能給他們添點賭,她能說自己相當爽嗎?
白衣男人看着笑嘻嘻地揮手表示慢走不送的小姑娘,什麼也沒說,但是清淺的眸光中怎麼看怎麼帶了點無奈的意味。
“還是這些人識趣,不像南王世子那個笨蛋。”
葉孤城翻着手中的書頁頭也不抬,淡淡開口道,“你實在不必與他計較。”
“我沒和他計較。我就是單純地討厭他,看到他那張臉就煩!”
葉芷然回頭看着坐在床邊安靜地看書的男人,陽光從窗外投下細碎的光影,一襲白衣在晨光中乾淨出塵。她托着腮看着他發了會兒呆,隨手將剛剛抽出來的那本書翻開。
書房中安靜了下來,紙頁翻動的沙沙聲柔和得像春風拂過樹梢,氣氛安靜而寧謐。
過了半響,“啪”書本摔在桌面上的聲音。冷冷地看着書面上的那行字的少女面寒如冰。
一隻乾淨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拿起了那本被摔在桌上的書。
“丙寅,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率蕃、漢之兵十餘萬,自幽州南向詣闕,以誅楊國忠為名,先殺太原尹楊光翙於博陵郡……”
清冷淡漠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安史之亂……你討厭安祿山?”
他記得,上一次她好像也是看到這裏就氣沖沖地從書房跑出去了。
葉芷然回過頭看着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對上那雙幽深如鏡的黑眸。沉默了許久,她淡淡開口,
“不止是安祿山……我討厭謀反,最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