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姐
南河河畔,數百人埋在一個坑裏,這算不算萬人坑?
這是張春下的一個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命令。張春把自己的家人和佃戶,連同土匪們一視同仁都埋了進去。
“不辦喪事,不單獨立墳,我算是不孝了。”張春坐在墳前,帶着幾分自嘲。不是嘲笑自己,而是嘲笑這個國家和這個世道。張春做這個決定,因為他對這些先輩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有些厭惡。因為這是亂世,或者說是亂世的開始,而這個亂世很大程度上就是死去的家人這個階層的墮落而造成的。
“老爺太太會明白少爺的苦心。”春丫對這個臉色陰沉的張春帶着幾分敬畏。
張春笑了:“他們怎麼會明白?不會,如果他們明白,就不會弄到現在這個局面。這些土匪,比我們還要瘦弱,這些土匪們就是老爺太太這樣的人逼出來。”
春丫沒有答話,因為張春這個樣子,說大逆不道都是輕的。
張春嘆了口氣說:“我要讓我們這些人都吃飽飯,老百姓只有吃飽飯才不會造反當土匪。我不想當東亞病夫,你知道東亞病夫是什麼嗎?”
春丫搖頭。
“那是西洋人對我們說法,說我們的民族都是生病的弱小民族。”
“洋人是很高大,鎮上有洋人的教堂。”春丫點頭道。
張春看了一眼一臉理所當然的春丫問:“如果我能夠保證你吃飽飯,有足夠的營養,你能不能夠打敗那些洋人?”
春丫想了想,雖然沒有多少信心但是還是點點頭:“我能。”
張春點頭道:“所以我要讓所有的人吃飽,我不想子孫後代都是東亞病夫。”
張鳳蘭到張家嶺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報信了。
張春病了。他的神智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但是身體卻是又瘦又弱的孩子,而且張春已經感到了這具身體似乎不止是瘦弱,還有別的方面的原因。加上淋了一些雨,受了風寒,終於撐不下去倒下了。張鳳蘭到的時候,老中醫寧伯和春丫正在給張春熬藥。
張春頭上裹着降溫的毛巾,還在翻看田冊統計張家嶺的農田,以及院子裏的物資與人口。張家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換來的全部是糧食和藥材。活下來的人又抬了兩天死人,後院也有重傷去世的,但是沒有餓死的。
張鳳蘭是張家的大小姐,但是二房的。她的長相一般,只能算清秀,一臉的精明能幹。這位傳奇的“祖奶奶”在家譜上有着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還有好幾副畫像。所以張春一眼就認出了騎着小毛驢,穿着襖裙和披風,挽着婦人髮髻,帶着十名拿着洋槍的家丁的婦人就是自己的大姐。
張鳳蘭看着幼弟和滿桌子的賬本,就有些相信傳言了。
短短几天時間,張家嶺八歲少爺帶着人打散土匪的故事就流傳到了清河。都說這孩子是個狠人,對土匪狠,對親人更加狠。他把所有的死人都埋在了一起。如果說這個小弟不近人情,張鳳蘭是不相信的。這個弟弟雖然不討人喜歡,但是絕對不是壞人。他做這些事情,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張鳳蘭已經看到有人在農田裏除草,那些莊戶人穿得不好,但是絕不是衣不遮體,甚至比其它地方的莊戶人還要好些。
張家嶺的廢墟正在被清理,已經不是以前髒亂的局面,反而多了幾分整潔。所有人都住在張家大院裏面,前院搭起來了茅草房。並搭建了一個高高的瞭望塔。
近六七十號人,孩子佔了一多半,傷員佔了一多半,據說還有土匪的孩子。
在農田裏幹活的人也大多都帶着傷。張鳳蘭帶着拉着糧食的板車的一百多人一過北廣河小橋就受到了盤查。兩邊的樹林裏顯然埋伏的有人。盤查的人不是張家的家丁,而是牛頭山裏的莊戶人家的孩子。十三四歲,不認識張鳳蘭。
很難想像一個八歲的孩子能夠把這些人聚集到一起,人心不散,還能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
但是這個幼弟做到了。
後院,還有兩個重傷員可能挺不過去,但是活着的這些人傷勢原本也是救不過來的,但是現在神奇地沒有死。據說是寧伯聽從了張春的建議,採用了西醫嚴格高溫消毒,保持病房的清潔衛生。甚至所有人都洗了熱水澡,洗頭髮除虱子,喝開水,才讓張家嶺沒有出現疫病和傷員過多的死亡。這讓張家大院的孩子幾乎都是禿頭,不管男女。
而張鳳蘭一路上已經聽說一些死人多的地方因為無人收斂屍骨而出現了疫病。
張鳳蘭發現房間裏除了賬目,更多的是書。桌子上,床上都是翻開了一半的書籍。張家幾乎全部能收集到的書籍都在這裏了。
張春滿臉潮紅,想站起來。不過沒能成功,只是喊了一聲:“大姐。”
張鳳蘭笑着摟住張春道:“小弟,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重要的是把身體養好,不然張家就絕後了。”
張鳳蘭讀過兩年新學,丈夫吳思誠在漢口新學讀書,並得到了張之洞的賞識。不過因為太年輕,只是一個小幕僚而已。張鳳蘭接受的新思想可能在雲龍鎮是數一數二的,張鳳蘭作為清河吳家的長房媳婦,實際上掌握着整個吳家的大小事務,其精明能幹,手段強硬果決是出了名的。
張鳳蘭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小弟的果決不弱於自己,所以雖然臨時接過了張家的事務,但是基本上沿用了張春的辦法。而且大多數事情,還是讓張春做決定。
因為畢竟以後的張家是張春的。
張鳳蘭的夫家清河吳家,有油槽坊和榨坊。吳家的酒和油沿着清河上可以到雲龍河,下可以到漢口,是有名的大家族。從雲龍河到漢口,各種勢力交錯複雜,危險重重,但是清河吳家卻能夠通行無阻,這就是大家族的好處。張鳳蘭嫁過去就是掌家媳婦,掌管着偌大的財產。張鳳蘭除了糧食和民夫,還帶了十多個家丁和一個管家過來,這些家丁帶來了十桿漢陽造。這讓張家嶺實力大增。土匪們就在周邊絕跡了,連想趁機兼并張家財產的的其它家族也沒了這個心思。
張鳳蘭同時保住的還有金雞嶺的張家,因為活下來的張家二少爺的媳婦張揚氏,是張鳳蘭的同學和閨蜜。兩個人沒出嫁的時候就在一起玩。張鳳蘭出嫁后,張揚氏又嫁到了金雞嶺,所以算是拐彎了的親戚。
清河的張家和吳家也是有着通家之好的兩個大家族。所以原本張姓的清河本家要逼張揚氏改嫁,強佔金雞嶺的田產。在張鳳蘭的干預下沒能成功,而是替張揚氏找了清河一個張家老實能幹的同輩人當了贅婿來繼承金雞嶺的張家的香火。
張揚氏也是一個不肯低頭的人物,金雞嶺現在只剩下了十來個女人和六七個孩子。生活艱難,但是硬撐着不肯求別人。包括張鳳蘭。只是派一個婦人過來給張鳳蘭道謝。
有了這位厲害的大姐,張春總算可以休息一下。
正如後世家譜中的記載,張鳳蘭還真帶了兩百兩銀子。不過張春並沒有按照張鳳蘭的建議重建張家大院,而是擴建了張家大院原本高出地面的地基並在這個基礎上夯填了高高的,近兩米厚的土牆,把張家村全部圍了起來。人工除了張家嶺的四十多人和慢慢彙集起來的二十多個其它村子的倖存者。大多數都是吳家陸續來的幾百壯勞力。
建設速度很快,因為吳家也離不開張鳳蘭,她只能夠在娘家呆一個月的時間。張鳳蘭調動了所有能夠調動的人手。
時間在忙忙碌碌中一晃而過。在張春身體恢復,能夠下床的時候。張鳳蘭就帶着人回清河了。原本在張家歷史上濃墨重彩的張鳳蘭,現在只是在關鍵時刻扶了一把,然後就退場了。快得張春幾乎來不及反應。
這段時間,雖然張春一直病着,但村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和張鳳蘭一起在床邊商議出來的,最後的決定都是由張春做出。這是張鳳蘭刻意培養這個弟弟的能力。
原本張鳳蘭還想看看春丫是否能夠配得上張春。沒想到這丫頭死心眼,只是一個做丫頭的料,完全沒有當女主人的心思。張鳳蘭也就放棄了這個心思。
一個月的時間,實際上只夠把土牆打起來。人稱土圍子。
就算是這樣,這個土圍子在雲龍河也是頭一份。土圍子內側看起來是兩米多高,但是從外面看卻有四五米高。是在村子的地基高台上建起來的。為了建這個土圍子。東南西北都挖出來深深的堰塘。最多的時候,有一千多人幫忙。
吳家的人離開后,張家嶺一下子安靜下來。
土圍子南北兩里,東西一里,不是很規則。出入口只有南門和北門。中間一條道路分成了兩半。
張家原有的大院就佔了中間最大的一塊,只有張家後面的槽坊沒有了。由此可以想見張家曾經是多麼大的一個家族,也能夠看出一個大家族的能量。當然,現在張家糧食都很緊缺,又怎麼會去弄什麼槽坊?
張家嶺有一千多畝土地,原來是張家各房的。現在張家只剩下了張春一個,剩下的都是佃戶、長工或者家奴,還有從別的村莊救出來的婦女和孩子。算起來張春就是最大的地主。
張鳳蘭走之前,已經由縣主薄辛寶久過來給張春換了田契,吳家在雲龍河兩岸,聲名顯赫,張鳳蘭的丈夫吳思誠是總督大人的幕僚,所以辛寶久不敢得罪。當然,另一方面還是確定是否能夠納糧。
寨門上貼了辛寶久帶來的總督大人的“勸學篇”,其實只是一個簡寫版,不是張之洞後來細化到四萬多字,上報給光緒皇帝的版本。湖北的洋務和維新要比朝廷早幾個月。勸學篇的問世,標誌着戊戌變法已經開始,但是也意味着很快就會結束。衙役張貼榜文的時候,有些漫不經心,事實上,這種文章,沒人講解老百姓看不懂。主薄和衙役們也沒有講解,只是換完田契就走了。
由於不是皇榜,所以勸學篇是在黃紙上翻印出來的。張春知道七月份的時候,勸學篇的序言將以皇榜的形式在全國張貼。再過兩個月,逼上絕路的慈禧太后絕地反擊。而勸學篇也意味着維新派也有着兩個決然不同的方向,隱含着試圖恢復漢人政權與維護滿族皇權的決裂。這註定了百日維新的失敗。
榜文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正在張家大院的兩側修建臨時住房。
活下來的人女人多,孩子多,成年男人算上只有二十七個,各自挑了中意的女人,所以土圍子裏有了二十來戶人家。連五十七歲的張秀清也被張春趕出了大院。
大院裏還有十四個不願意再嫁,或者找不到男人的女人。二十多個十一歲以上的半大孩子,三十一個從十歲到兩歲的孩子,或者是孤兒,或者是孤兒寡母。整個土圍子裏一百多號人,都靠大院的糧食養着。
好在這些土匪也是農民出身,他們殺人放火搶糧食,但是沒有破壞田地里的莊稼。
糧食,是人活下來的基礎,山裡土地貧瘠,如果破壞了這些莊稼,湖裏人和山裡人都得死。
而張春,除了要養活這些人以外,他還要上繳朝廷的稅銀。他成了張家嶺的保長。保長有負責替朝廷收稅的義務。八歲的保長可能有些荒唐,但是從周湖到燕子口,老百姓死傷慘重,主薄辛寶久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朝廷已經發話沒有撫恤,稅銀半分都不得少。因為洋務維新需要銀子,大量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