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排名(上)

第6章 排名(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事物與事物之間都有了排名,富豪榜有排名,比的是財富值;作家榜有排名,比的是版權收入;蔬菜水果有排名,季節不同,營養值不同,排名也就不同,最後的最後連空氣也有了排名,所以當學習委員於康遠提出貧困生排名的時候,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能排名的。

在大學裏,學校每學年的第一個學期都會給每個班分配一定數額的貧困生,然後按貧困等級及學習成績發放相應數額的助學金。因為我們是大一剛來,各地的錄取分數線又不同,沒辦法看分數,在大家商量了許久也沒有方案時,坐在角落裏的學習委員於康遠提議可以先開個班會,讓同學說說自己的家庭情況,然後由聽的同學匿名投票,決出貧困等級排名。

我不知道別人聽了是什麼感覺,反正我當時心裏很不是滋味,很想站起來反駁:貧困要怎麼排名,學校的初衷不是要幫助那些經濟上有困難的同學,怎麼現在倒像是把別人的窘迫拿出來供大家分析評比,然後根據慘烈程度給予施捨?!這不是瞧不起人嘛!

當然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只是靜靜地呆在座位上,周圍也沒有同學站起來反對。到了晚上,交了貧困生資料的同學就要上台講述自己的家庭情況。

首先上去的是華君林,我對他印象不太好,他是那種特喜歡嘩眾取寵的人。我還記得新班委第一次開會的時候,他和副班長王逸民鬥嘴的樣子,一手叉腰,一手翹起蘭花指點來點去,翹着長長的四川話做小媳婦管家狀,真是看得我頭皮發麻,自此一看見他,我就自動站得遠遠的,我怕我的小心臟承受不了啊。

如果沒有這一天,我可能會繼續討厭華君林,那麼後面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牽絆,但是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

華君臨的老家在四川的一個山溝里,母親再婚,帶着他和兩個哥哥,他要上學,繼父只供他到初中,母親也幫不上他,高中是在學校老師同學的幫助下勉強完成的,為了上大學,他高中輟學了一年,外出打工,拚命攢夠了錢,然後才回到學校繼續他的學業。到了大學,他必須為自己的生活開銷奔波,找各種各樣的兼職,而這一切,都深埋在他嬉皮笑臉的面具之下。

還有班上唯一的蒙古人奧敦格日樂,在他的講述中,蒙古並不是大家印象中的風吹草低見牛羊,他和他的阿爸阿媽常年遷徙在各處,可以放牧的草地越來越少,現在更是連喝的水都成了問題。他的阿爸長了個駝背,家裏大部分的活計都是他和阿媽來做,他說想好好上學,早點讓父母享福。這不,他已經找到了兼職,而且得到了勤工助學的機會。

講述還在繼續,女生報名的只有我和李媛。曾蓉和何家欣兩人坐在我們身後,曾蓉一直低着頭,很專心的樣子,何家欣在聽完同學的陳述時總會小聲地總結一句“沒想到他家是這樣啊”,“天啊,這年頭怎麼會有人連飯都吃不飽”,同樣的這些話也從後面那些竊竊私語中不斷飄了過來,如果說開始我只是稍微有點疑惑,這一刻,我心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我是有錢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居高臨下地對着別人的困窘品頭論足?可惜我不會有機會去驗證,我實在沒這種潛力。

等李媛上台的時候,我聽到何家欣在後面小聲地哼了一句,我扭頭看她,她咧了咧嘴,對我笑笑,一切平靜如常,彷彿剛才我聽到的只是空氣與空氣碰撞的聲音。

我想起李媛在一次聊天的時候說到他們宿舍的事,她說宿舍里的人都排斥她,看不起她,洗澡總是把她擠到最後一個,熄燈后仍然不停地說話,完全不顧她很早就躺下準備休息,有什麼活動也從來不叫她,因為知道她沒錢。我當時真的沒法相信,這個例子太戲劇性,而且我總覺得曾蓉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我反駁她,她只是說曾蓉從不管這些事,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電腦前和她男朋友視頻。李媛說的話也許有誇大的嫌疑,但就何家欣剛才的態度來看,李媛的控訴絕對不是空穴來風,可是矛盾向來不是由一方引起,難道李媛就沒有什麼做的不妥的地方?我帶着疑惑看向講台上的李媛。

她依舊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聲音比平時稍微大些,所以我半猜半聽大概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原來她父親得了風濕,常年卧病在床,家裏的一切都靠她母親一個人撐着,家裏田地少,收入微薄,所以常年都是白水煮青菜,她從小身體就不好,後期營養又跟不上,在學校也常被人欺負,積鬱成疾,一來二去就拖成這樣了。

如果說上一秒我還在天平的中間徘徊,那麼這一秒,聽完李媛的敘述后,我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地開始向她傾斜。

輪到我了,在走上講台的那幾步,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腦子裏一片空白,站上講台,我看着事先寫的稿子開始讀起來,語調平穩,情緒起伏不大,甚至有點事不關己的漠然,好像那是另一個人的事:爺爺奶奶年老多病,母親身體不太好,只能在家養蠶,做點農活,父親在一個建在山裏的水泥廠上班,說好聽點是上班,說難聽點就是賣苦力扛大包的,而且為了多掙點錢,父親晚上還報名加夜班,燒爐子,四五十度的空間裏,真真悶得頭昏眼花,一個班上下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裹了一層灰,因為汗液粘結的關係,每次洗漱的時候都辣辣的疼。讀到這裏,我停住了,我實在讀不下去了,眼睛盯着桌面上的白紙,在上面站了大概一分多鐘,而下面竊竊私語的聲音跟麥浪似的,一陣一陣的涌過來,“說的這麼煽情,一點也不像是真的。”“沒看見是寫在紙上的么,倒是挺會寫的哈。”“她怎麼站在那兒不動了?”“不會是醞釀情緒準備哭了吧?”“博同情啊……”

“安靜!”班長繆陽大聲說著站了起來,“都是同學,不帶這樣的!”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沖我微微點了點頭,眼神里是他一貫對別人的友好和信任,甚至還有掩藏不住的憐惜,我忽略了後者,只當是山東人一貫的樸實厚道。我沖台下鞠了一躬,然後飛快地回到座位上。

那天晚上我一直低着頭,撐着一隻手攔住臉,因為眼淚總是控制不住地流,為別人,也為自己。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辦法去正視台下那些奇怪的臉,因為無論此刻他們以何種表情回應,我都沒有辦法承受,我怕會催生新一輪的委屈,我實在不想如此脆弱。

一切就像一場祭奠的儀式,以一聲聲緘默的吶喊獲得終結,洗禮就好,誰管那水深火熱,凌遲倒懸?

評選結束了,我、李媛、華君林等都選上了。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站起來,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不知為什麼,總感覺窗外有人在看我,於是我猛地扭頭一看,原來是繆陽,他似乎也有些吃驚,沖我笑笑就趕緊走了。也許他總是這麼熱心,就像開學第一天他主動要求當班長,幫着準備這個準備那個,他好像很喜歡笑,不可否認,他笑起來真的好看,帶着點初春暖陽的溫度,這讓他濃眉薄唇、高鼻深目略有些西化的五官立刻裹上了東方式的親和力,我們宿舍的馮碧霞說她有次心情不好,但看見繆陽的笑容后,心情立刻好了,她說這叫治癒系。

正在我胡思亂想間,李媛叫了我一聲,我回頭看向她,只見她的眼睛紅紅的,旁邊站着華君林。我默默地走向他們,然後我們三人又默默地走下了樓梯。

教學樓下有一片小樹林,樹與樹之間擺了些長椅,華君林提議我們過去歇息一下。

這會兒還是上課時間,小樹林裏十分安靜,夏夜的蟬鳴聲越發響亮,只是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沒有家鄉的多。

開始的時候誰也沒說話,氣氛有點怪怪的。後來李媛問起兼職的事,華君林才恢復他一貫的活力,眉飛色舞地講起他的兼職經歷,發傳單,飲料食品促銷,影樓小蜜蜂,服務員……我和李媛都很佩服他,還讓他有機會也帶着我們去做做兼職。

那天晚上我們三人聊了很久,小時候,初中的,高中的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的朋友不多,高中剩下的就那麼兩三個。那天晚上,是我上大學以來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將自己的心完全敞開的舒暢,我在心裏默默地認下了這兩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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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夏版圖:同學少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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