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一 冥主
有人說,十八刑獄,皆應天地惡念而生。惡鬼受刑慘呼,哀聲不絕,惡念匯入冥河黑水,奔往地底至陰之處。唯有至剛至烈者,可坐鎮冥府之主,以自身頑強心智,統轄眾鬼,主持刑獄,而不至被怨氣所噬。否則,冥府一旦無首,刑獄廢弛,便是三界封印也無法阻止鬼門大開,到時人間便有百年浩劫,亂世不休。
與其說冥主貴為冥界之帝王,毋寧說這無盡刑獄之地,亦是他的枷鎖。冥主之人選從不易得,不知多少冥界之主為鎮守冥獄,修為耗盡,心智渙散,薨於帝座之上。仙界每每為尋找妥當之人選,皆是費勁了心機。
卻聽說,這一位年輕有為的冥主,在天庭眾仙之前發下重誓,立血書為契,自願承擔其職。文曲依然記得當年的凌遠殤一襲玄衣上殿,眉目之間尚有幾分少年秀氣,在帝君座下現出本相,長跪叩首,硬生生叩碎了玉階,片片碎屑之上,皆是鮮血淋漓。
帝君見此,淡淡說道:“大禍已成,縱然滅君全族亦無法扭轉天數。但,朕若不依天規處置,如何服眾。殿下請回吧。”
“若本殿能逆轉天數,帝君能否網開一面,放過我族上下性命。”少年的聲音從巨獸的身體中傳來,唯有那雙冷碧色的眼眸未改。文曲心中暗暗為那雙目中的戾氣所懾:這目光,本不該是祥和瑞獸所有。
“哦?朕倒很感興趣,殿下竟有逆轉天命之妙策。”帝君的聲音中帶上了笑意,“不妨說來聽聽,倘若果真奏效,朕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不過……”帝君稍稍一頓,復又開口,“殿下若是存有半點欺瞞之心,朕是絕不會手軟,將數萬萬凡人為殿下一族殉葬的。”
文曲覺得自己的後頸有些發涼。
自從文曲來到天庭,從未見過帝君發怒,就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但即使聰明如文曲,亦不敢在這位帝君眼皮之下做任何手腳。文曲並非不敢挑戰上位者的智慧,但每次立於玉階之下,總有種東西讓他乖乖收斂,俯首稱臣。
那是種令他毛骨悚然的強大,在無法計數的時光中,以無盡的厭倦、清醒和殘酷為代價獲得。仙人說到底不過是成了仙的人,哪怕是神佛,亦難逃慈悲愛憎,而那玉座之上坐着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文曲哪怕想一想都噤若寒蟬。
“本殿願以肉身入凡歷劫,滅人君,斬龍脈,以正天數。”巨獸化身為玄衣少年,滿臉鮮血令人不忍直視。眾仙嘩然,天數、地脈、人君,三者合一,缺一不可,身負天命一族竟說出斬殺人君這等話來,無異於自掘墳墓。
“唯有如此,方能以亂制亂,以逆止逆,縱然人間一時血流成河,總好過永劫無期。”
永劫無期。
帝君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笑容。龍鳳龜麟,看來所謂的瑞獸也並非全是做給凡人看的擺設,這少年尚未成年,竟有膽色孤身一人直上天庭為全族求情,眾目睽睽之下,倘若答應了他,日後便斷斷沒有反悔之理。而他所說,也確實是當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卻不知這是少年的愚勇呢,還是他心中真有垂憫蒼生的慈悲?
帝君終於把目光投在座下的少年身上。除了額頭血肉模糊之外,他周身上下遍佈刀劍傷痕,那身玄衣早就浸透鮮血,雖然玄色濃重不易發現,那藏不住的血腥味,卻在帝君心中喚起隱隱的躁動。
若非流盡眾生之血,何以獨活於乾坤。
帝君稍稍閉目,強自壓下那埋沒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本能,手指輕敲着玉座,“君願為凡人涉險,其心可嘉。但君可明白,屠戮人君乃是無可赦之大罪,若如此,君之一族將永失天命,君所負之罪孽,天池凈水亦無法洗去,將成天地難容之人,君可想好了?”
“遠殤明白。”少年深施五體投地之禮,冷不防抬起頭之時,那雙冷碧色的眼眸正對上帝君的視線,“遠殤願以戴罪之身,鎮守冥獄,除非身死,永不得出。遠殤願立重誓,血契為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帝君望着那玄衣少年叩謝之後昂然離去的身影,眼前彷彿見到曾經熟悉的人,那一日也這般毅然揚長而去,不曾回頭。
那人的姓名和他的樣貌一樣在記憶中模糊,曾經以為濃重無可化解的嫉妒和怨恨,早已在時光中僵死成灰,留在心底的,竟然是一絲羨慕。
文曲看着面前早已不再是少年的冥主,沉默不語。
帝君不知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思,照理說冥府的格局裝飾早就逾矩了十萬八千里,那位帝君竟然睜隻眼閉隻眼問也不問。但牢籠再華貴,亦是孤寒無比,文曲自認為出於好心,時不時來和這位冥主大人對弈一局,順便關照一下他的下屬,順便過問一下他的政務,順便和冥府的公務員們打個招呼……
怎麼就被人視同喪門星一樣的存在呢?文曲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論他惹出多大的事情,凌遠殤也只是冷着一張臉將殘局收拾妥當,不管輸多少局棋,下回他來的時候,冥主照下不誤。文曲至今還是第一次看到凌遠殤露出像個人的表情,竟然是因為方澗流。
方澗流啊方澗流,你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冷碧色眸子中映着方澗流面白如紙蜷縮在顧城越懷中的樣子。焚心之痛,別說他一個凡人,就算神仙都未見得能受得住。方澗流已經痛得四肢痙攣,卻咬着牙,半點呻吟哀求的意思都無。
好,很好。
我族究竟是犯下何等罪孽,竟然出此逆子,險至於舉族覆亡!千年之前我能親手取下顧城越的項上人頭,何妨再添一宗逆天之罪!
冥主手中殺氣漸漸凝聚成形,已隱隱看得出是一把匕首形狀,其形特異,細彎如三寸鉤牙。刀柄纖細剔透,猶如水晶刻成,有一物蛇身帶翅蜿蜒其上,不知何名,那伺機待發之態卻是雕琢得栩栩如生,尤其那對赤紅火石雙目,竟像是真能視物一般。
文曲一見此物,心中大叫不好,但凌遠殤這傢伙還是個毛孩起便跟着天軍征伐,繼任冥主之後更是嗜殺好戰,率夜叉眾御駕親征,愣是將黃泉三十三窟,幽冥四國踏為平地,一身怪力哪是文曲這區區文官能擋得住的。文曲只能在心中哀嘆一聲顧城越你自求多福,摟着身邊的白醫生遠遠躲開。
凌遠殤並非暴虐成性,但那一刀,卻不留情。
坐聽刑獄,裁決眾生,千百年來早就磨光了他的七情六慾。床榻之上,只有這柄匕首與他相伴日夜,聽它不時錚琮作響,就如有人與他低語一般。
卻沒想到,在看到顧城越和方澗流的時候,深埋在心中的怨憤就如火山之下的熔岩噴涌而出,殺意在血液中沸騰。原來縱使相隔數代輪迴,千載光陰,在見到顧城越的時候,凌遠殤才發覺那道陳年舊傷從未癒合,名為忘卻的疤痕之下,依然血肉猙獰,痛徹心肺。
那道利刃向喉嚨划來的時候,顧城越便已知道,自己無法躲過。
它並非一般的利器。古有名劍,以魂為鑄,已然靈性無雙,但若這刀劍本身便為活物,又當如何?
顧城越當然不知道,齒角一類,離體之時,即為死物。為保存這利齒之中絲縷魂魄,千年相伴的時光中,冥主自身精魄早就滲入其中。換言之,這匕首就如冥主身體的一部分,顧城越的煞氣對它而言,不過像是切開綢布那般簡單。
在利刃親吻上他的喉嚨之前,煞氣已護住方澗流全身,顧城越猛地將一道符紙貼在方澗流的后心之上,文曲只聽見一聲斷喝,顧城越竟將方澗流直直向他拋了過來!
喂喂!我可是文弱書生啊!空中飛人什麼的,我不擅長啊!
還是李初陽眼疾手快,和文曲一同撲上,總算接住了空中拋來的方澗流。文曲一見他背後的符紙,當即愣了一愣,繼而露出一絲苦笑來:
冥主之力為陰,入殮師的體質亦是陰煞至極,陰陽相溶,陰力相衝只有兩敗俱傷。不過一瞬之間,顧城越竟已想到這點,這道血符以入殮師本身魂魄為護,若凌遠殤剛才出手的對象是方澗流,現在兩人恐怕都要五內俱損經脈盡傷,方澗流反而得以倖存。
顧城越啊……從某些方面而言,你和凌遠殤,竟相似到了極點。
沒了煞氣的保護,冥主手中的利刃已吻上了顧城越的咽喉。
血濺五步。紫金華帳霎時灑滿熱血,玉白宣紙上猩紅點點,如落雪紅梅。
室內寂靜無聲,只能聽到匕首發出聲聲哀泣,撼人心魄。
那隻匕首隻在顧城越的咽喉上留下淺淺的一道細痕,卻深深插入冥主腕間,刀尖將手腕穿透,猶顫動不止。
冥主的臉上卻連絲毫猶豫都沒有,生生將那匕首從腕間拔出,利刃和骨節摩擦的咯吱響聲令人心膽俱裂,冥主卻像毫無知覺一般將它隨手拋在一邊,完好的左手旋即向顧城越的心臟位置擊去!
那枚匕首卻比他更快。在他擊中顧城越之前,利刃便洞穿了他的掌心,刀尖直指咽喉!冥主的怪力之下,匕首輕薄的刃身漸漸出現龜裂,文曲等人都幾乎能聽見輕微的破裂之聲,儘管它顫動不休,哀鳴大作,卻始終沒有後退半步。
“哈……哈哈……”
這是文曲第一次聽見凌遠殤笑。日後他發誓此生再也不要聽到第二次。
凌遠殤的左手漸漸握緊,刀刃在他的手心中被嗚咽着碾為碎片,不知有多少嵌入傷處,冥主只是不覺。在場眾人尚未明白過來眼下的情況,突然感到腳下一陣搖撼,頭頂上的懸吊燈架劇烈晃動起來,燭火明滅,架上的珠佩發出嘩啦啦的響動聲來。
“不好!”文曲的臉色一時變得煞白:“冥主心念大動,冥獄之下鎮着的地鰲……要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