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四)
醒來的時候,李文貝發現自己和養月兒躺在一條小溪的岸上。溪水奔流的聲音很亮也很脆;陽光也很閃亮,暖烘烘的,沒有風。
養月兒也一動不動地躺着,她的腦袋還壓着李文貝的胳膊,身上的衣裳都已裂成一條一條的,只貼身內衣似完整無損;香肩粉臂,女兒的氣息逼人。李文貝不敢再看,好在還能感到養月兒一息尚存,李文貝心中略安。他想把胳膊抽出來,可稍稍一動,便覺渾身上下的骨架彷彿都已經散裂,疼痛異常,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如此喘息了很久,李文貝總算積攢了點兒力氣,便將自己的胳膊將養月兒頭下抽出來,想到養月兒一旦醒來,看見二人都這個樣子,那可就大大不妙,便想着先將自己的破衣爛衫收拾一下。正努力着要抬頭坐起,忽然瞥見養月兒左肩有一創口,如錢孔那麼大,傷口周圍顯着黑暗的顏色,還有黑血絲絲向外滲出來。李文貝一驚,為救養月兒躍入臭潭的情形又盡顯腦海之中,便想到這創口可能是被怪蟲咬出來的,當下顧不上其它,翻身過去,張嘴往養月兒傷口吸起來。果然,李文貝吸出來的是那種幾乎能將人熏成瘋狂的濁臭味,但李文貝竟然還能堅持住。他不停不斷地將養月兒體內的黑血吸出來,因為他又發現了養月兒的後頸、手腕和腳踝處也有這種傷口,他就掙扎着到這些傷口上去吸。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吸出了多少黑血,吸到後來,李文貝只覺舌頭髮硬,牙齒酸麻痛癢,但李文貝全然不顧,他的思慮好像就停在救人這個念頭上。實在支持不住了,李文貝便爬着喘一會兒。
等他又爬過去吸養月兒右肩的傷口時,養月兒卻意外地醒過來了,乍見李文貝如此,驚怒交加,狠狠一記耳光扇過去。卻不知她重傷之下,何以那麼大的力氣?不過,這一扇也讓養月兒自己又暈過去了。李文貝本想說兩句什麼的,哪知舌頭已大不好使,知道自己中毒已深。他略一猶豫,又湊上養月兒的傷口吸起來,心道:“事有急處,情非得已,養月兒姑娘,那也只能請你原諒,好在這裏沒人,等你再醒過來,我李文貝也給毒死了;那時,願剮願割,悉由你便……”這樣想着,吮吸就更加堅定,一口一口,速度雖也較以前明顯慢了,吸出來的毒液好像卻更充分了,直到每一處的傷口吸出來的淤血由黑轉紅方作罷,再換一處去吸。這樣吸了七處,此時,他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心裏還不斷念叨着:“天可憐見,再讓李文貝堅持一會兒……”忽聽耳邊有人道:“相公,你又在講故事了,這倆人哪是什麼萍水相逢了,肯定是小夫妻……”是一個女子在說話,聲音滴瀝婉轉,如黃鶯吐脆,悠揚動聽,李文貝本想抬頭看看,可哪裏能夠,只是頭微微的動了動,便暈過去了,卻不知他心中的那一聲“救人——”有沒有喊出去。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已在離小溪十來丈的一棵大樹下。溪水響聲依舊,太陽溫暖依舊,李文貝還能聽見鳥語,還能聞見花香,李文貝知道自己還活着。不久,他還驚奇地發現,自己不遠處的養月兒的衣裳也換了,雖然是葛布褐衣,但也整潔利落。她凌亂的頭髮也整理過了,禿髻烏髮,卻是一種村姑的模樣。李文貝伸手搭搭她的脈搏,感覺比跳入臭池以前強勁了些。李文貝總算又舒了口氣,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也穿了一身樵夫或也是漁夫的衣裳,身上的痛楚似也不再那麼劇烈。在感到陽光溫暖如烘時,李文貝便將他如何帶着養月兒離開回龍谷直到躍入臭潭的過程想了一遍,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被養月兒扇過一擊耳光的右臉,心中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聽見腳步聲了,還有咳嗽的聲音,漸漸地近了,李文貝聽出是兩個人。李文貝向養月兒那便靠了靠。很快就聽一人道:“是不錯,這小子看上去也算有點靈氣,又誠懇忠信,坐懷不亂還頗懂風情,尤其是看人家女孩子那麼專註的樣子,我喜歡。”
正是木瓜老人的聲音,李文貝努力將身子側起,便見走過來的是一男一女:那女子手執一桿玉笛,俊臉修眉,雙眼澄澈如洗;顧盼生情,面若一池清水;纖步弄巧,裊裊娜娜,若被風而來;全身一襲白衣,無風也飄飄冉冉,正像一名御風而來的仙子。她身邊的老頭——木瓜老人笑道:“于于,你看這小子看你看得如醉如痴,多像我;他看人家那姑娘時,就是這種一往無前的神情,很不錯的。”老頭的話並無戲謔,只是聲音中略帶點疲倦,而且舉步蹣跚,還拄着一根竹杖,一副龍鍾老態的樣子。
李文貝窘迫無比,急忙將目光挪開,想說兩句什麼時,又期期艾艾,話無所出,努力了半天,方忸忸怩怩地道:“這個,……蒙二位照顧,李文貝感謝不盡,但……但前輩……”哪知那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渾沒在意李文貝的窘迫,木瓜老人似乎也沒聽見李文貝的話,只管嘆道:“于于,你看人家不是夫妻,可卻能生死以證,親密無間;你我雖是夫妻,可本相公卻只能‘執子之手’而已矣,想來實在讓人難過……”李文貝終於也吃了一驚,他沒有料到那女子竟是木瓜老人的妻子。這讓他心裏竟“實在有點難過”。又聽於於道:“相公不要轉移視聽,總而言之,于于既然看出他倆不是夫妻,那便是相公輸了,輸了就得兌現諾言……”原來,這二人竟圍繞着李文貝和養月兒是不是夫妻打賭,這讓李文貝益發無地自容。木瓜老人道:“諾言自然要兌現,莫非本相公還會失信於自己的老婆?”說著,身子微微一斜,于于便躍坐在老頭的肩膀上,剛才還飄飄忽忽的長袖,忽然擰成了軟鞭,順勢在老頭的背上抽了兩下,叫道:“得兒——駕,老木瓜;老木瓜,得兒駕,乖乖走,明天和你擺家家……”
老頭一臉苦相,就在於於躍上肩頭的一瞬,腳步還趔趄着,要不是他手中竹杖急點,幾乎要撲到在地,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后,已是老汗淋漓,牛喘不已,弓着腰,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唉,想不到我木瓜居士在這無聲谷中逍遙了這許多年,最後還是晚節不保,還要把自己給人家當牛做馬,……美色,誘也;誘者,罪也;聖人所謂食色性也之說,欺我太甚也誘我太甚……”他邊說邊咳,愈說愈咳,到後來,手拄着竹杖,腦袋已幾乎觸着地面。但于于穩坐在老頭的肩頭嬌笑不已:“驢老不中用,人老就能瞎起鬨;你享盡了咱們姐妹的國色天香,還這多牢騷,……快走,否則,休怪于于鞭下無情。”木瓜老人急忙道:“是,是是,本相公這就快走,于于有命,木瓜相公焉敢不從?唉,就因為一時多情,便被糟蹋成這樣子;是樂此不疲呢,還是執迷不悟?”躬身老頭唉聲連連,坐肩少婦意氣揚揚,木瓜相公看似力乏難繼,走得卻極快,就在於於的一陣巧笑倩罵中,跨過小溪,轉過一個小山坳,就不見了。
李文貝心中嘆道:“那麼,我這是執迷不悟呢還是樂此不疲?養月兒……,我終究該不該救她?”如此忐忑不安地想了半天,直想得大汗涔涔,也沒有明確結論,又想到養月兒還昏睡不醒,情況如何還很難說,自己在這裏自慚形穢,也未免有點無病呻吟。於是,打起精神,靠在樹榦上,想着自己先運功療傷,然後救治養月兒;但是,內息剛剛運起,周身便疼痛難忍,而且他也很快就看見自己的胸前、腿上有血跡絲絲滲出,方想到臭池中的怪蟲除了叮咬養月兒外,肯定也沒有放過他李文貝,如此便斷定木瓜老人肯定也為自己處理過傷口,心中更是惶愧難安,身上的傷口也如熱油灼燙一般,李文貝“啊”了一聲,又暈過去了。
又醒來的時候,便發現身上的衣服又給人換過了;準確地講,是有人給他換了衣服還替他重新包紮了傷口。迷迷糊糊中,他依稀還看見兩個人的背影,其中一人好像還有點瘸,離開這裏時,這人似乎惡狠狠地唾了一口。這次醒來后,李文貝便學乖了許多,他不敢胡思亂想,更不敢強自掙扎,他就躺在這裏,讓自己心氣順暢,還默念着水月精神的練氣真訣:“心如月,性若水,無心無月心無累。”慢慢地在丹田聚起一團真氣,待這團真氣在腹中流轉三周后,李文貝又用意念將其導向身體的各傷處。水月精神真氣性本溫涼,再加上這無聲谷也實在是別有洞天。莫耶山上已是秋風瑟瑟,萬木凋零,但這裏卻是惠風和暢,花草葳蕤,這也很利於水月精神的發揮,不多久,李文貝體內的真氣便有形有跡地運行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明天更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