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只是摔了
江素雪的錦轎很快調轉方向回了府,得知三小姐在山路上被摔了,江府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同去的侍從、轎夫和丫鬟千柔都嚇壞了,跪在江二老爺的榮德堂外瑟瑟發抖。
江二老爺前去看過江素雪之後,臉色更難看了,步履匆匆地回到榮德堂,橫了一眼跪在外面的下人,更是氣惱,低吼一聲:“先進來再說!”
他一聽說素雪出了事就匆忙下衙歸來,剛剛去看了,大夫說素雪的身上有許多傷,尤其是脖子上居然有一道深深的紅色勒痕。他問素雪,素雪一直不回答,神色呆愣,好似被嚇傻了一般。
江二老爺很清楚,這一切絕不可能僅僅是路滑摔倒那麼簡單。
千柔進到屋內跪下,瞧着二老爺的臉色,她心知再瞞是瞞不過了,這才顫抖着交代了事實。
“二老爺,其實三小姐……是遇到了歹徒。”
江二老爺眼神一凝,瞪得千柔更加畏怯。
千柔哆嗦着磕了兩下頭,才敢繼續說:“今日一出門兒,天色就陰了下來,沒過一陣子就下起了暴雨。山裏的路滑,轎夫沒穩住轎子……不過小姐並不是因為這個!轎子陷在泥里以後,也不知怎地,忽然衝出十幾個黑衣人,上前來硬拽着小姐就往山下拖。他們人手多,三兩下就把小的們撂倒了!等回過神來,小姐已經被他們帶走了……小的們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江二老爺更怒了,回想着剛才看到素雪的神情,怕是出了什麼事才會有的。
千柔被江二老爺這樣一吼,抖得更厲害了,饒是她在丫鬟中定性算好的,可經過了這樣一遭,她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了。
“可是等到小的們過去的時候,那些黑衣人已經不見了,而小姐……小姐躺在泥濘里,暈迷着……”
江二老爺眉心一皺,“歹徒不見了,小姐暈迷着?”
江二老爺不敢繼續往下想,卻也想立刻知道當時的真相。如果真是遭遇了什麼有辱門風的事情,那他儘早知道,也能儘早想點法子應對。畢竟素雪和沈家的婚事已經說定了,本來以沈家的條件,這門親事完全是沈家高攀了江家,可是這樣一來……
江二老爺眼神忽地變得銳利,盯着千柔,沉聲道:“千柔你留下,其餘的,先下去吧。”
眼見着侍從和轎夫們都退了下去,千柔更加害怕了,怯生生地望着江二老爺。
江二老爺端過茶杯,沉默了一陣,才開口道:“說吧,當時追上去以後,小姐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江二老爺的意思很明了,他要聽實話。
千柔強忍着顫抖,哆嗦着答道:“當……當時,小姐躺在山路旁的泥坑裏面,看那樣子,像是被誰從上面推下去的,那裏那樣高,推下去怎還有活路?小的以為小姐已經……卻沒想到,小姐只是暈過去了,喊了幾聲,就醒來了。”
江二老爺的神色更加疑惑,一直目不轉睛地瞪着千柔的臉,千柔似乎只是驚惶,並不像是在說謊。
“那你之前為何不這樣講?”江二老爺聲音更沉。
其實江二老爺心底也不希望千柔當著江府上上下下的面兒就將這些講出來,畢竟這關乎江家的名譽。可千柔終究只是個丫鬟,雖也算個機靈的,但是遇上這樣的大事,連害怕都來不及,哪還能那麼沉着冷靜地為江府的名譽做思量?
千柔也的確是沒心思去想這些了,她不過是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鬟,哪裏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她當時嚇得魂兒都快沒了,一邊招呼着轎夫往回趕,一邊驚慌地朝四周望,害怕那些歹徒再次出現。
沒過一會,一直呆愣不語的江素雪居然自己掀開了轎簾,還瞪圓了眼往外瞧。
千柔也沒去在意江素雪神色的異樣,嚶地一聲就哭了起來,一邊不停抹淚,一邊絮絮叨叨地向江素雪說她都快被嚇死了。
江素雪臉色淡淡,安靜地聽完了千柔的惶恐亂語,總算明白了些,她沉默了好一陣,最後只說了句:“回去以後暫時什麼也別說,我只是被摔了一下。”
千柔抹了抹淚,見小姐非但沒事,還這般冷靜,才稍稍放了心。回府以後她也按着江素雪的意思,說只是被摔了,直到現在被二老爺留下來問話,她才將實情講了出來。
江二老爺皺着眉聽着,沉思了一陣,問:“你說,這都是素雪吩咐的?”
千柔使勁點頭,生怕二老爺有半分不信。因為其實連她自己也有些不太信。
三小姐向來性子直,這回遇上這樣的事,卻還能這樣謹慎冷靜,就連千柔都覺得奇怪。
江二老爺抿了一口茶,思索了良久,才沉沉呼一口氣,道:“記住,三小姐就是被摔了,受了驚。多請幾個大夫進府來瞧瞧她,仔細照料着,成婚之前就不要再外出走動了。”
千柔連連點頭。她明白二老爺的意思,就是小姐遇到歹徒這件事依舊要保密。
千柔走出來以後,想着也要將二老爺的囑咐同方才的轎夫和侍從說了去,免得到時候口徑不一。可她望了好一陣都不見轎夫和侍從,只好拉住路過的僕婦問。
那僕婦皺皺眉,很是神秘地低聲道:“我剛才瞧見他們到管家那兒去領了些銀子,然後就被管家帶着匆匆出府去了……”
千柔全身一僵,愣在原地。二老爺這麼及時地打發了轎夫和侍從……
他們領了銀子出了府,那以後就都不再是江府的下人了,即便他們走漏風聲說出了些什麼,江府里的人不認同,那也頂多只算是謠傳。
那麼這樣一來,府裏面除了二老爺和小姐本人,就只有她還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了。
如果這件事在府里泄露了出去,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又回頭望了望威嚴的榮德堂匾額,千柔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起身快步往回走。
三小姐房間裏。
一群群人來了,又走了,這屋子終於是安靜了下來。
江素雪平躺在錦榻上,雙眼睜着。回想着方才來過的那些人,除了大夫和那位“二老爺”的臉上還有着擔憂神色,其餘的人都是一副前來看個究竟的模樣。甚至,臉上還有帶着隱隱的竊喜之色。
她深吸一口氣,在錦轎中聽完了那個小丫頭絮絮叨叨的話語之後,她就明白過來了。
她還活着,雖然已經不在原來的時空。
驚訝之後,就是害怕。回府以後她一直不敢開口說話,只是睜大眼看着他們的臉,豎起耳朵聽着他們的話。直到那個被喚作“二老爺”的男人走進房來,喊了她一聲“蘇雪”,她才猛地一震。
她本叫蘇雪,她以為這個二老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以為她只是闖入了一群怪人之中,並沒有離開原來的世界,還有人認得她,她還是可以回去的。
可在後來的言語中,她才漸漸明白過來,他喊的,不是蘇雪,而是素雪。
默默梳理着這如今面臨的狀況,她始終未敢說一句話。她看到大夫皺着眉,看到一個老太太悶氣地敲着手中的拄杖責罵別人,老太太眼中沒有太多擔憂和心疼,有的,只是氣惱。
她不知道這老太太在氣惱什麼,卻也下意識地想到前世的爺爺奶奶。記得前世,有一次她通宵加班,受了涼,後來高燒不退,那時爺爺奶奶也會來看她,但絕不是老太太這樣嫌棄的眼神和臉色。
因此她有些不願相信,那老太太居然就是這宿主的祖母。
老太太走了之後,屋子裏其餘的人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安靜下來以後,她的心裏更加敞亮。
睜着眼看着錦榻上方懸挂着的一排精巧流蘇,屋子裏摻雜着藥味和淡淡的檀香味,裏面的擺設是花梨木的鏡台和錦杌,纏枝海棠紋的花觚……還有,這具癱軟無力的身體。
脖子處傳來一陣陣散不去的痛意,她伸手輕輕一碰,更疼了。
掂量着這道勒痕,她能想像當時這宿主所遭受的情形,頸部受外力壓迫導致的機械性窒息,俗稱,勒死。
雖然她前世只是中醫院負責檢葯抓藥的小員工,但是這點基本常識她還是有的,她知道這宿主的死因,但更加知道的一點是,這宿主在這府里的地位,似乎有些尷尬。至少,是不太討人喜歡的。
正在這時,一個約莫十二歲的丫鬟妙夢端着碗黑黑的葯汁走到錦榻邊兒上來,瞧見江素雪雙眼睜着,才敢輕聲道:“小姐,葯熬好了,起來喝了吧。”
她側過臉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這個丫鬟,最後將目光落在葯碗上。
她嘆口氣,然後微微掙動身體想坐起來。丫鬟妙夢立刻將葯碗放在小杌子上,上前去扶正江素雪。
前世已經聞夠了中藥味,再面對這碗葯汁,她的心情複雜而唏噓。不過這副身子的確是該調理一下,她躺了好一陣,卻還是覺得酸軟無力,好像做了一整天的苦力一般。
接過葯碗抿一口,她眉心一擰。
麥冬,玄參……又抿一下,菖蒲,貝母……
腦海里不斷閃過這些,雖然她也不太願意。
妙夢看小姐皺着眉不肯繼續喝,以為是小姐嫌葯苦,便安慰道:“小的這兒備好了蜜餞,小姐別怕苦,趕緊喝了吧,葯涼了就傷胃了。”
江素雪抬眼看看妙夢,不由得糾正道:“不是所有涼的東西都傷胃。”頓了一下,又說,“也不是所有的葯喝完以後都可以吃蜜餞的。”
她自顧自地說完,又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多嘴,便不再多想,微仰頭一口氣將剩下的葯全都喝光。
妙夢手裏還捏着幾顆蜜餞,卻是愣住了,不知還該不該拿給小姐。聽得小姐又低聲說:“貝母的分量不足……”
這一聲很輕,妙夢偏頭看着她,示意她說大聲些,她乾笑一下,道:“葯已經喝了,你先下去吧。”
妙夢困惑地眨眨眼,可小姐已經無意再多說什麼,她也不敢多問,福了福身,端着空碗出去了。
屋裏只剩下她一人靜靜躺着,良久的靜默之後,她微微張開口,低聲念道:“江……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