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埃及進入河水退卻后的農忙季節,泛濫的尼羅河恢復溫順靜謐的樣子之後,留下的是一片肥沃的淤泥,來年穀物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生長出來后,不但足夠整個國家的消耗,還有餘裕出口國外。因此,埃及有近東的糧倉之稱。
也正因為如此,河此時是埃及整個朝廷內官員們最為忙碌的時期。因為有大量的具備文字記錄和基本幾何知識的書記官要被派到全國各省,丈量已經分不清哪塊是哪家的土地,調解鄰里的糾紛,可能的話還要幫忙勸架,帶幾塊光榮的瘀傷回來。
在這樣的背景下,去世的圖坦卡蒙法老的葬禮相對要精簡得許多,何況皇妃和宰相之間有巨大分歧。
在外朝和後宮達成共識之後,阿伊同意為圖坦卡蒙法老修建停放棺木所用的萬年廟,至於最後是進入金字塔還是國王谷,就看未來哪方佔上風了。
無一例外,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先法老的歸宿大約還是在國王谷里。尤其是在皇太後任命阿伊為葬禮主持人,按照一般的慣例,葬禮主持人都有成為法老的資格,這樣的做法已經告訴眾人私下的猜測或許是對的。
在可惜那位年輕的阿肯娜媚皇妃的同時,已有人猜到阿伊之所以不急着讓金字塔竣工,恐怕是把那座相對小巧的金字塔留給自己用的。
很多人打從心裏看不起阿伊,但那又如何呢?
他活得夠長,而圖坦卡蒙太過短命,哪怕只是這麼一點,他就穩操勝券了。
圖坦卡蒙的屍體經過三十天被製成木乃伊,這已經是死亡之家全體加班加點的結果,且經過皇家禮儀官的仔細查驗,沒有一絲敷衍的痕迹,結果讓人十分滿意。
葬禮當天法老的木乃伊被放至在一個純金的船型棺床上,棺床放在一個木撬上,下面撒了鹽粒,由牛來拖動。
儀式開始之後,龐大的送葬隊伍主要皇太后、皇妃、各位大臣奴僕以及冥神奧西里斯的祭司組成,每個人都繫着白布頭帶,穿亞麻長袍,腳上踏着白拖鞋,女眷身上沒有任何首飾,男人則剔去頭髮和鬍鬚以表哀傷。
大祭司身後跟着一群小祭司,大多數是女性,她們是天生的演員,負責在圍觀的平民的注視下表演各種悲傷過度、捶胸頓足的哀悼之情,被衛兵隔絕在一定距離之外的平民感受到莊嚴而悲傷的氣氛,常常也在這樣表演的催化下,想起在圖坦卡蒙治下的安居樂業,真心實意地撒上幾滴淚水。
法老的送葬隊伍由阿伊帶領一直送到尼羅河邊,木乃伊在尼羅河東岸乘堅韌的紙莎草紙駁船(稱為冥王奧西里斯之舟)駛向西岸。埃及人視尼羅河東岸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象徵生,而尼羅河西岸是日落的方向,代表死後世界。
那裏有一個規模不大的金字塔工地,工地上的工人已經全部停工,從南邊努比亞進口的大石塊被整齊地碼放在沙地上,工地北面一個嶄新的萬年廟佇立在那裏。在決定法老最終的去向之前,他都會暫時待在這座萬年廟裏。
在木乃伊進入由石塊圍起來的石心墓室埋葬前,祭司還要主持進行一項重要的儀式:開口儀式。
由阿肯娜媚給圖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送上正義之心的護身符,再反覆念誦凈化咒語,給木乃伊渾身抹上松脂聖油,保證死者在死後的世界裏能恢復一切生前的能力,並獲得重生。
木乃伊連同四個盛放內髒的罐子被放入純金的人形棺之中,荷魯斯的四個兒子分別掌管着法老的內臟,人頭罐保管肝臟、狒狒頭罐保管肺臟、豺狼頭罐保管胃臟、鷹頭罐保管腸子。
奴僕們把各種法老生前所用的傢具、珍寶和愛物一同放入墓室,再由石匠將墓門封死。
因為氣氛十分壓抑,一眾人出了墓室之後情緒都很低落,均是一言不發。侍女們手腕酸疼地給渾身大汗的皇太后打扇,皇太后緩過一陣氣來之後,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大驚失色:“阿肯娜媚呢?”
石匠們馬上停止了封門的動作,大門又重新敞開,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阿伊身上,阿伊作為今天主持葬禮的人,只好摸了摸自己新剔的光頭和下巴,硬着頭皮復又步入墓室去找阿肯娜媚。
墓室里有外面的光線射入,其實並不黑暗,但卻瘮人。
圖坦卡蒙生前使用的,或者為死後準備的珍寶全都被搜羅了來填充墓室的富餘空間,甚至還有仿造法老生前最愛的那架已經撞毀的馬車,整個墓室儼然就像平日供法老起居的夏宮,無論牆上的壁畫還是那些熟悉的器具都一模一樣,就好像圖坦卡蒙……他還活着一樣。
阿伊因為這想法突地渾身打了個冷戰,覺得四肢瞬間抖落得筆筆直,整個都僵住了。
他叫了幾聲“皇妃”沒人應答,阿伊無法,只好去掀暫未封死的木乃伊棺材。木乃伊戴着一張沉甸甸的純金面具,面具惟妙惟肖,精細之處在於工匠給那雙活靈活現的眸子安上了一對黑色水晶的眼睛,只要有一絲光線,眼睛就會如活人一般熠熠生輝,令阿伊從始至終都不敢直視。
葬禮結束的時候,阿肯娜媚落在眾人後面,這陰暗的墓室在旁人看來可怕,在她看來卻充滿着圖坦卡蒙的氣息。外頭炙熱的陽光和貪婪的人們如此危險,墓室反而令她覺得安全。
眾人都忽略了黑暗裏還站着一個女人,墓室大門關上的時候,阿肯娜媚啟開黃金人形棺的蓋子,一次又一次貪看那張黃金面具。然後鬼使神差的,她想要再親近一次圖坦卡蒙,就像二人幼時的惡作劇,嚇壞所有人。她牽起木乃伊的手,並排躺了進去。
因此阿伊所看到的就是,法老枯瘦的木乃伊身邊,是一個美得讓人幾乎忘了呼吸的美女。她柔軟而嬌嫩的胳膊環繞在木乃伊身上,好像要給木乃伊注入生命的活力。
見有人掀開棺材蓋子,她笑盈盈地朝阿伊望去。一個活生生的美人摟着一具乾癟的死屍,還詭異地朝他笑,碧綠的眸子和木乃伊那雙璀璨的眼睛似乎都望着阿伊,看得阿伊渾身汗毛倒豎起來。
“宰相看什麼呢?”阿肯娜媚嗔怪着開口,粗噶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墓室內,彷彿是死亡國度的來客:“為什麼要打擾我和法老說話呢?”
火把“啪嗒”掉在地上,阿伊一路怪吼大叫着沖了出去。直到阿伊想起自己的職責,看到墓室門口一大群人驚訝萬分地看着自己的時候,他才恍惚自己可能又被阿肯娜媚耍了,這個女人,竟然喪心病狂到和木乃伊躺進一個棺材裏。
“瘋女人!”阿伊喃喃自語。
然後他回頭看見阿肯娜媚優雅地從棺材裏爬出來,好像那不是棺材,是一張華麗舒適的大床。阿伊咬牙將恥辱憋了回去,說服自己這個皇妃如今精神已經不大正常。但看在她那張傷心至極卻仍然不失楚楚可憐、嬌柔婉轉的臉蛋,他覺得自己尚且可以忍耐。
等他做了法老,這個美人就可以任意玩弄了,腦子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只要長着那張臉就行了。
就像皇太后現在做作地感慨一樣:“請不要責怪阿肯娜媚,她只是太傷心了,圖坦卡蒙法老實在死得太早了。”
墓室的門正式封閉,所有人聚集到萬年廟外臨時搭建的大棚里就餐,那裏準備了清涼的啤酒、芳香的開胃椰棗乾和能夠飽腹的水果餡兒的糕餅。
準備這些的廚子很有心,還體貼入微地將蛋糕做成了金字塔的模樣。又累又餓又從底比斯一路行來走了那麼遠的路,眾人坐下吃喝就忘記自己先前在幹什麼了。何況以埃及人的觀念,進入永生之國原本就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好事。
阿肯娜媚坐在角落裏,只偶爾拿乾燥的薄唇沾一沾水,滴水不進,更不要說吃東西。
眾人看着她麻木的表情,喧嘩聲就漸漸安靜了下來,皇太后勸了幾勸,她只說沒胃口。阿伊暗罵一聲“矯情”,起身坐了過去,眾人大約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是遲早的事情,這兩人不久之後就是新任的法老夫婦了。
霍姆海布就坐在皇太后的下首,手裏玩轉着牛角杯,好像目不斜視的樣子,其實心中不知已轉過多少想法。
門殿長老一心一意地吃着糕餅,眼前沒有任何真正的罪行發生,無論出了什麼事情都和他全無關係。
阿伊的手慢慢摸到阿肯娜媚光着的手臂上,然後扶在她的背後,粗糲的感覺就像砂紙一樣,阿肯娜媚覺得自己挨着一條毒蛇。
她恨阿伊,要除去阿伊,是因為阿伊此人迫不及待地在法老的陰廟前就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惡欲。
“喝一口酒吧,皇妃。”阿伊“呵呵”笑了:“潤潤喉嚨,不夠的話多喝幾杯,很快就忘記煩惱了。”
他看着恭敬,卻幾乎是強迫地把酒杯遞到阿肯娜媚嘴邊,皇太后目不斜視,因為她吃准阿伊不會亂來,阿肯娜媚接受了這杯酒的話,也算是接受了阿伊的好意。
阿肯娜媚當然不會接受,她的手一揮,那隻酒杯就被打開,掉在鋪展的草席上,全數澆在阿伊的長袍下擺上。
阿伊的臉鐵青,他想掐住阿肯娜媚的脖子,掐得她說不出話來,看她怎麼違抗自己。哪怕還沒有舉行登基儀式,如今後宮裏就這母女二人,他就算今夜就對阿肯娜媚做什麼,也沒人阻止得了。
耶爾古拜卻突然站了出來:“日頭已經偏了,宰相大人,我們該啟程回底比斯了。”
九位高官之一的文書總監,也是唯一一個手上沒有實權守着一大堆卷宗的官員。阿伊眯起眼睛,不知道是讚賞耶爾古拜及時打了圓場,還是記恨他出言給阿肯娜媚解圍,在一個眾人靜默的環境裏,耶爾古拜是唯一的那個出頭的人。
“文書總監吶,”阿伊陰測測地笑:“很好,我記住你了。”
耶爾古拜朝皇妃伸出手,扶着阿肯娜媚起來,朝着阿伊得體地笑:“感謝宰相大人的記掛,讓我為您分憂,今天就由我送皇妃回宮。天氣酷熱,宰相大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