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在距離首都底比斯西北足有半天路程的尼羅河西岸,陰間的主宰奧西里斯神的神廟就佇立在聖城阿拜多斯內。
立春是埃及人祭拜故去之人與祖先的日子,埃及的冬季毫不寒冷,但是入春之後沙漠裏就吹來陣陣東風,夜裏仍然帶着寒意。
阿肯娜媚將侍女給她準備的禦寒所用的豹皮隨手扔在一邊,雖然被太陽活活烤死的經歷彷彿一場噩夢一般,她如今更喜歡親近乾爽的沙風和沁涼的河水,但是站在父親阿蒙霍特普四世的“萬年廟”里,離死亡的氣息這般接近,阿肯娜媚會覺得自己依然在噩夢中沒有醒來。天色未亮,她就大汗淋漓地驚醒,再也無法入眠。
沙漠的天際隨着日出慢慢泛出橘黃色來,阿肯娜媚皺着眉別過眼睛,不去看那過於刺眼的日出。她聽到不遠處皇太后的寢室所在之處,侍女們開始里裡外外忙碌起來,她叫來貼身侍女安普蘇吩咐道:“把地方官進獻的新鮮蜂蠟帶上,母后一定會喜歡的。”
納菲爾提提曾是光耀大6的近東第一美人,但此時你看着她貼着頭皮的那層薄薄的頭髮,活像是沙漠裏乾枯的莎草,其間還夾雜着不少銀絲,大概不能憶起她作為第一美人的往日榮光。
阿肯娜媚小心地把蜂蠟混合剛剛取來的棕櫚樹的樹脂,調成一種帶着甜香的油狀物質,均勻地抹在母親的頭上,據皇家醫生說,這樣可以有效預防白髮。
“你好少這樣主動服侍我,阿肯娜媚。”納菲爾提提愜意地閉着眼睛,她放鬆的表情顯示她正在享受這份服侍:“往常的你,會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着,除非我同你說話,不然你可以整天一言不發。所以,你現在是有什麼請求嗎?”
阿肯娜媚沒有說話,從侍女手中接過打着精緻卷子的假髮,小心地扣在母親頭上,又用纖細的手指將每根都散發著香氣的髮絲打散,讓它看上去蓬鬆而自然,又固定好蛇形金冠,這才看着煥然一新的埃及皇太后小心翼翼地開口:“母后,我只是有點想念底比斯。”
“我們是來祭祀你的父親的。”納菲爾提提嘴上這麼說,臉上卻並沒有不悅,甚至有那麼一絲痛快:“你這麼說,可是會讓你的父親傷心呢!”
她摸了摸女兒年輕的面龐,取笑她:“你想念的不是底比斯,是你那年輕的法老。”
阿肯娜媚垂下眼帘,不肯讓旁人看到自己眸子內紛繁的情緒,納菲爾提提和隨侍的女官們只當年輕的皇妃害羞了,發出友善的竊笑。年華老去的皇太后看着女兒因為低頭而越發凸顯的肌膚細膩的頸項,眼神複雜,良久,她喚阿肯娜媚將自己攙扶起來,同時詢問萬年廟的祭司:“祭禮都準備好了嗎?”
祭司點頭稱是,納菲爾提提便昂首闊步朝外走去,路上除了她對阿肯娜媚一定要披上斗篷遮陽有所微詞之外,通往萬年廟的行程整個嚴肅而安靜。
所謂萬年廟實則是埃及法老的陰廟,功能在於讓法老到了另一世,依然能統治“萬年”。因埃及人信奉永生,篤信死後世界,萬年廟時常比陽世的神廟建造得更為華美莊重。先王阿蒙霍特普四世的萬年廟,有一個埃及人如今不敢提起的名字——“阿赫那頓”。
所有人都跟隨祭司在神廟門口的石盆里凈手,之後納菲爾提提接過了阿肯娜媚手上提着的花束和祭品籃子。
她們面前是昂貴的價比黃銅的黎巴嫩雪松所鑄成的大門,木料上鑲嵌着正一圈的黃髓玉,似乎泛着不可跨越的光芒。門內的通道是純銀製成的,脫了鞋赤腳踩在其上,有一種漫步於尼羅河河面的錯覺。**的氣息迎面襲來,彷彿將要進入的地方是一個仙境所在。
長長的通道內,兩側牆壁是顏色幼嫩潔細的雪花石膏,刻滿了所有曾統治過埃及的法老的名字。這許多至高無上的名字裏,唯獨沒有這座萬年廟的主人阿蒙霍特普四世的名字,在臨近通道盡頭的牆面上,只留下一個刺目的大坑。
納菲爾提提對着大坑駐足半晌,最後終是轉身離去。然而萬年廟內部更加滿目瘡痍,立柱上所有歌頌法老身前偉績的象形文字被盡數鏟去,就連阿蒙霍特普四世坐像的雙腿也早已不翼而飛。
阿肯娜媚相信,若不是那座花崗岩的石像太過高大,難以攀爬,那些復辟的阿蒙神祭司最想斬下的,一定是父親的頭。
頭戴豺狼阿努比斯面具的祭司喂她們吃下象徵復活的麥穗,帶領她們登上強韌的紙莎草的帆船,沿着底下暗河從萬年廟後方航行出去,流連於陰雲密佈的阿拜多斯的聖湖上,而聖湖之外的區域,分明萬里烏雲、晴空一片。
祭司喃喃地念起複活的咒語,卻不知帆船上就隱藏着一個死而復生的人。
納菲爾提提撿起身邊放置的花束,有鳶尾、有矢車菊還有一些鮮艷的不知名的沙漠裏的小花,她修長而有力的手指捻動着花朵,撥拉下那些五彩繽紛的花瓣,隨意地灑進聖湖裏。
她突然對阿肯娜媚說道:“關於圖坦卡蒙法老提議修繕這座萬年廟的提議,我作為皇太后及遺孀,並不打算同意。”
阿肯娜媚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些都是她曾經歷過的,但是這次她詢問了理由:“為什麼?母后您都看到了,父親的陰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法老提議這件事,宰相阿伊和霍倫海布將軍都沒有表示反對。”
“我反對。”納菲爾提提很不耐煩:“我是最有資格反對的人,阿蒙神已經重返大地,重提你的父親,就是和整個埃及在作對。你和圖坦卡蒙還年輕,不要忘乎所以以致動搖了統治的根本。”
阿肯娜媚一急:“母后,那是我和圖坦卡蒙的父親。”
“那也是我的丈夫。”提起自己的丈夫,納菲爾提提卻是帶着冷笑:“阿肯娜媚,想必你並沒有忘記,你的父親是如何為了自己的信仰,親手判決了你姐姐死刑,並砍去了她的手,讓她肉身不得完整,永遠不能轉世。”
“母后!”阿肯娜媚面孔漲紅,激動得站立起來,使得帆船一陣搖晃,祭司連忙示意她安靜地坐下。
阿肯娜媚結結巴巴道:“父親是個敏感易怒的人,而姐姐實在太過固執,這是一個悲劇,現在他們都已經不在,我們都承諾過再不提這件事。”
納菲爾提提憐憫地看着阿肯娜媚:“你對你父親的評價真是很準確,阿肯娜媚,今天你讓我刮目相看。但我同樣得警告你,圖坦卡蒙是你父親的兒子。”
提起這個丈夫兼弟弟,阿肯娜媚滿是憐愛,她千載難逢地反駁自己的母親:“不,他們脾氣性格並不全然相同,圖坦卡蒙會做得更好。”
納菲爾提提那種奇怪的憐憫目光越發濃重了,她帶着懶懶的戲謔口吻道:“阿肯娜媚,雖然你今天不同以往,但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
阿肯娜媚心裏“咯噔”一跳,選擇緘默不語,但洗耳恭聽。
那雙如尼羅河水一般碧綠的眸子裏,如波紋般蕩漾,又如天空一樣澄凈,若說納菲爾提提對丈夫有任何一絲的懷念,大約就只是這一雙美麗的眼睛,然而在後來的二十年,這雙眼睛裏就只剩瘋狂了,納菲爾提提看着阿肯娜媚碧綠的眼睛,手摸上她烏黑柔麗的短髮:“孩子,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法老,如果不能活得很長,不如早早死去。”
阿肯娜媚差點又要跳起來,因為她覺得母親在影射圖坦卡蒙,而他就是在十八歲的時候死去的,就在今年,只有不足幾個月的時間了。
阿肯娜媚覺得喉頭酸澀,說不出話來,她怕自己的失態引起母親的懷疑,恰在此時,祭司看到聖湖邊等待的女官打出信號,稟報了納菲爾提提。如果中斷祭祀,一般都是有大事發生,祭司連忙把船划回岸邊。
阿肯娜媚認得那個女官是母后的親信,但是這次被留在了底比斯,這個時候她遠道而來並且打斷祭祀,一定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那女官見納菲爾提提現身,也摸不準這個消息會讓對方作何反應,只好低着頭將最新消息儘速稟報了出來。
這同樣是一件阿肯娜媚知道的事件,就在一天前,埃及的間諜傳回消息,西台皇帝蘇皮盧利烏瑪一世率大軍,打算親征與之毗鄰的國家米坦尼,而米坦尼先發制人,雙方已經在西台邊境城市卡涅卡交鋒。
米坦尼不但是埃及與西台之間的緩衝地帶,更是埃及皇太后納菲爾提提的母國。西台皇帝入侵米坦尼,不說沒把米坦尼看在眼裏,至少也是不怎麼顧忌埃及的態度。
蘇皮盧利烏瑪一世的確不必顧忌,埃及法老夫婦如此年輕,甚至沒有他大多數兒子年紀大。宰相阿伊和將軍霍倫海布,都不算才能卓著之輩,因為是阿蒙霍特普四世時代遺留的老臣,還頗為迂腐,在和神殿的鬥爭中一直處於下風。而埃及最有發言權的反而是皇太后納菲爾提提,以蘇皮盧利烏瑪一世慣常的反應來看,一定會對女人當政嗤之以鼻,難怪他並不擔心埃及的反應。
阿肯娜媚知道埃及對米坦尼之戰的確沒有做出反應,但是她因為與母親並不親近,並不能武斷地推測母親會毫無反應。
但是納菲爾提提再一次出乎阿肯娜媚的意料,她聽完這則緊急的消息,卻完全沒有一絲焦急,其後還氣定神閑道:“軍國大事法老和宰相會有決策,不必專程為此通知我。”她看着怔楞的阿肯娜媚,覺得這孩子果真還是從前一樣木訥:“阿肯娜媚,你在想什麼,該走了!”
待二人走出一段距離,納菲爾提提才心情頗好地對阿肯娜媚解釋道:“我從米坦尼嫁來埃及,三世是一個比如今的西台皇帝還要老得多的老頭。你有五個姐妹,法老的正妃卻只有一個,如果我把你嫁給蘇皮盧利烏瑪一世,你會感謝我還是恨我?”
阿肯娜媚想不出答案,納菲爾提提覺得這個女兒果然還是優柔寡斷的性格,她卻不知道這個問題在阿肯娜媚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因為此時的納菲爾提提不知道,阿肯娜媚的確曾經差一點就嫁給了西台的皇室。而當時的阿肯娜媚,確是曾把這段聯姻看作當時自己唯一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