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舞2
六月初六。
我在飛霜殿的偏隅紫衣閣里靜靜等着宴席上的傳喚。紫衣閣的陳設素雅別緻,與那日在飛霜殿看見的富麗堂皇相比,這裏簡直如空谷幽蘭,格外清幽。
李白的墨跡掛在雕窗旁,映襯得朱紅雕窗更加恬靜釋然。月洞鏤空內門把紫衣閣一分為二,我斜坐在極地矮鏡前望着整飭一新的自己,嘴角上揚,八米長的綠綢曳在身後。
紅萼、素素和綠蘿凝神屏息地站在我身後,一改往日嘰嘰喳喳的形象,全都瞪大眼睛緘默不語。
大殿的絲竹聲斷斷續續傳來,南簫如鳳凰振翅的嗚聲響徹在絲竹之上。我猜測這是南音公子在吹奏《有鳳來儀》,這般有穿透力的音樂,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南音公子才能吹出來吧。
我一邊凝聽一邊扼腕慨嘆,這時候紫衣閣的門開了,楊玉環的宮女紫葯提醒我該去宴上獻舞了。
我讓紫葯帶着紅萼、素素和綠蘿先前去,自己卻一個人拿起綠綢從殿的偏門直奔二樓闌干處,我甩掉外罩的衫子,露出新制的內衣,其色艷如桃花,細腰裸露,白皙而柔軟,下身是及臀的桃紅色系裙,外披一件白紗,一身春色若隱若現,似雲似霧。
我看到大殿一側的宴桌上一人玄衣而立,低眉吹南簫,一臉肅然,竟然是他。
貴妃一臉恬靜,目光並未落在壽王身上,臉上微微泛着紅暈,與那日一臉肅然的她相比,今日完全是小女兒情態,簫聲中她似乎在回憶往日的美好。
大殿上她極力想掩飾自己的情不自禁,然而越是掩飾越是掩飾不住,眸子裏凌厲的光逐漸溫暖如春水,只為大殿上的那抹玄衣。
簫聲的戛然,讓她打個激靈,她輕微咳嗽一聲,端正姿態,臉色恢復如初,一點痕迹不現。
我正訝異於她的偽裝,聽到一公主品評:“想不到王弟的簫聲還是這般美好!只是少了往日的歡快。”
咸直公主一臉傲慢,正對永穆公主,眼神瞟向貴妃:“永穆姐姐,你出嫁的早,又遠離都城,哪知道這些年的變故?”
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出傲慢的咸直公主,是因為小枝進宮后,我憑着她給的玉符出入內宮多次,她跟我講過,咸直公主是唐玄宗最寵愛的女兒,一向嬌蠻、傲慢,即使如今出嫁了,也沒有改變。
永穆笑了笑,極其尷尬地抿了口酒,她不可能不知道宮中的一些變故,然而她看出貴妃的臉色開始陰沉,她知趣地保持緘默。
咸直公主輕哼一聲,轉臉望向壽王:“王兄,今日六月六,我們這些回娘家的姐妹,難得受到貴妃娘娘的招待,不知是沾了王兄的光,還是王兄跟着我們這些姐妹沾了光?”
咸直收回目光,含笑望着貴妃,右嘴角上揚,目光冷凝。壽王卻一臉平靜,帶着不屑,臉上不悲不喜獨自銜杯。宴席上的其他公主娘娘王爺們都緊張地捏着汗,她們素來知道咸直公主與貴妃不和。
大殿上的空氣冷凝如冰。
貴妃臉色變得更黑,知道咸直不過為了刺激自己,她又何必自討沒趣,不如岔開話題,她的神情稍微平緩,便對大家說道:“都是兄弟姐妹,難得聚在一起,知道你們看慣了宮廷的東西,今日我特地從坊間找來幾個舞姬,大家一起賞評下民間的流行。”
素素她們聞言便走向大殿,朝貴妃行禮,貴妃蹙眉:“那個舞姬呢?怎麼不見?”
素素回答:“娘娘,絲竹聲起,非煙必定能隨樂而舞。”
一群娘娘公主開始竊竊私語,貴妃帶着不屑說道:“那好,樂師們起樂!”
樂聲裊裊,如從竹篾間湧出的綠漪。我淡淡一笑,把手中八米長的綠綢向橫樑間一拋,人伴隨着絲竹聲緩緩而下,邊滑邊做着動作,如行雲,如流水,又如飛天或者散花。
整個大殿靜極了,只有緩緩流動的絲竹聲,還有我舞動時,輕紗曼過的細微,如一片散落的桃花,輕輕飄零。
腳尖觸地,我纏着綠綢,輕盈地奔跑起來,那繞轉的綠綢如擰緊的繩,我一個騰飛,燕子剪水一般懸空轉動兩圈。
真安靜啊,靜得那宴桌上的一道道目光射向我時,也能聽出聲音。
絲竹聲急,我如一串串音符跳躍着滾落着,音樂聲緩,我如一朵朵落花飄零着散落着……我彷彿置身於高山之巔,對着月亮起舞。
我彷彿忘記了存在。
音樂戛然而止,我意猶未盡地收斂起動作,向大殿上施了禮。
那些公主娘娘們顯然是呆住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音樂停了好一會了,她們才反應過來,口中嘖嘖稱讚。
楊玉環依舊如初見時威嚴,木無表情地說道:“不錯,沒想到小小丫頭竟然有這樣的膽量和技藝……”
“娘娘過獎了,非煙……”我低着頭誠惶誠恐地說。
“非煙不必謙虛,今日的表演着實讓人嘆為觀止,”說話的正是永和郡主,她轉臉對着楊玉環半帶嬌嗔半欣喜地說,娘娘,怎麼樣?非煙果然才華橫溢的吧。”
咸直公主嗤笑一聲:“才華橫溢?甩根繩子,挑香露肉就很厲害了?這不過是勾引男人的伎倆,貴妃慧眼,不會認為這是上品吧?”
她繼續喋喋不休:“嘖嘖,瞧瞧這女子大概十歲左右吧,瞅這眼睛,狐媚樣子已經出來了,不要幾年還不知得去勾搭多少男人呢。”
咸直公主雖然是在品評我,卻不時地望向貴妃,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羞辱貴妃。貴妃先是迷了壽王,讓壽王一直頹廢不振,然後便禍了皇上,讓皇帝“從此君王不早朝”。
楊玉環的臉色越來越冷,她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是叫非煙吧?果然是個尤物,將來有男人欣賞你,是你的榮耀。男人就像那蜂,他不可能往殘花上撲,必定要找鮮嫩水靈的花。咸直,你說是吧。”貴妃的眉一挑,露出挑釁。
咸直公主心裏當然明白,貴妃暗地裏是罵她為殘花?卻把自己捧成鮮花。咸直沒有言語,站了起來,徑直朝我身邊走來。
我低着頭,大氣不敢出。今天我可是被這倆女人杠上了,橫豎吃槍子,我便受着就是了。
咸直細細打量着我,突然溫聲細語地說:“抬起頭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得緩緩抬起頭,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啪!”一聲響,把整個大殿震得如陷入黑夜一般寂靜。
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原本桃瓣的臉上烙上了五個粗粗的手指印,我下意識地捂着臉,眼裏漾出淚花,怔怔地望着咸直公主。
在這個陌生的殿上,我只感覺到寒冷和可怕,我彷彿是個棄兒般投擲在荒野里,任我哭喊嘶號也無人應答。
咸直公主是皇帝寵壞的女兒,誰敢因為我而向她質問或者求情呢,就連永和郡主也只能靜靜地等在那兒,此刻她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估計她一開口,就會被咸直臭罵一頓,然後只能哭着離開。
這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卻是向貴妃發出挑釁,這時候的貴妃也只能忍氣吞聲,她知道咸直一直跟自己過不去,就算貴妃為我說話,估計也只能給自己找難看,或者咸直正等着她為我說話,然後用一籮筐的惡語堵塞她。
“王妹,你這是在做什麼?”沉默了幾秒鐘,他的聲音響起,“她不過是個小小舞姬,你為難她做什麼?”
咸直公主看了壽王一眼,說道:“王兄,小舞姬也能掀起千尺浪,早晚會把這皇宮攪得烏煙瘴氣。你忘了前車之鑒嗎?我就是要給她教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免得將來讓皇家又添了一個笑話。”
咸直又轉向貴妃:“娘娘,你說,我說得對嗎?”
楊玉環不說話,目光冷峻,神情嚴肅。但她知道咸直雖是說我,話頭卻是字字指向她。
“夠了,木魚,你家公主喝醉了,帶她先去內殿休息。”壽王吩咐。
貴妃望向壽王,神情複雜,帶着喜悅、隱憂、虛榮……她暗自竊喜壽王的相救。我看着面露急色的壽王和帶着喜色的貴妃,心裏瞭然:舊情繾綣。
木魚上來準備攙咸直的手,卻被咸直甩掉,咸直大聲嚷道:“我沒醉,王兄,你忍得,我忍不得……”
壽王臉色越來越難看,擔心她不顧顏面把最難聽的話說出來,便帶着怒容看向周圍的公公們,厲聲說:“你們都是死人嗎?快扶公主回去。”公公們立即慌慌忙忙硬拖着咸直下去了。
宴席繼續。
貴妃側臉低首,以手遮唇對紫葯隱隱笑道:“帶非煙姑娘紫衣閣候着。”
我們回到紫衣閣。待紫葯等宮女出去后,她們三個丫頭圍住我,素素心疼地問:“姐姐,疼嗎?”
我搖了搖頭,默默地在菱錢前卸妝。
綠蘿惡狠狠地說:“太欺負人,她們自己的破事,卻要姐姐跟着受罪。”
紅萼也為我抱不平:“明眼人看得出來,咸直針對的是貴妃娘娘,卻拿姐姐出氣。”
素素較她們年齡稍大些,喝住她們:“既然有了教訓,為何還這麼口無遮攔?咱們的處境多說無益。”
素素嘆了口氣,幫我梳發。
我知道皇宮處處危機,為了梨園我還是願意趟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從鏡子裏看到永和郡主從門邊走了進來,她走到我身後,說道:“你沒事吧?”
我轉過身,向她行禮,強笑:“奴婢沒事,多謝郡主挂念。”
“沒事就好,”永和扶着我的肩,望着鏡中的我,“咸直姑姑就是這樣,她是被皇爺爺寵壞了的,大家都拿她沒辦法。”
永和又接著說:“這次貴妃娘娘設‘姑姑宴’,本來是好心好意接這些出嫁的公主們回來團聚,哪知道會鬧這一出。”
‘姑姑宴’我聽說過這一習俗,六月六,但凡出嫁的姑娘們都會在這一天回娘家,家人設宴款待。大唐的皇宮內,也流行這一習俗,但是設宴的主人必是家長,可是今日除了見到幾位王爺王子外,怎麼不見皇上?
“既然是‘姑姑宴’,為何不見皇上?”我不解地問。
永和甩甩袖子,在花梨凳上坐了下來:“你問我皇爺爺嗎?今日他在大殿上宴請突厥使者,我聽侍宴的宮女下來說,那三百多斤的安胖子還在殿上跳胡旋舞哪,咯咯咯……”
“安胖子?”
“哈,你應該不知道安胖子是誰吧,他是皇爺爺和貴妃娘娘最受寵的大臣。聽說他會突厥語,所以皇爺爺就留他一起宴請突厥使者了,不過他真好笑,竟然不顧自己的體態,硬是在突厥使者面前表演胡旋舞,把周圍的人逗得捂着肚子笑。”永和見我猶疑,便繼續說道。
郡主口中的安胖子,肯定就是大唐第一弄臣,日後造成安史之亂的罪魁安祿山,他果然長袖善舞,極其受到唐玄宗信任,就連會見異邦使者都讓他在場。
我不禁苦笑起來,如今是天寶五年,安史之亂好像是發生在天寶十四年,還有九年時間,九年內,我必須要進梨園做女官,為娘親和鐵兒尋個保障,然後找個機會歸隱,躲過這場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