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黃氏的悔
嘉和二十九年夏,皇立四皇子為諸君,臣民同慶。
昌平,蘇園亂成一團,下人忙碌奔走,各色行禮打包搬車,像是舉家搬遷一般,沒錯,這便是舉家遷都。
皇立四皇子為太子,同時也召已-養傷-五年之久的寧廣回京任職,所以,只好闔家遷京了。
下人在忙碌打包行禮,蘇園的花廳,蘇柳等人卻在悠閑地吃着茶水說話,孩子們則是坐在雪白的地毯上玩耍。”也虧得我們府早早就將一些行裝運上京去,不然,這可真是有得忙了。”陳氏笑着說道。
宋知府早在兩年就任期已滿回到京中擔任戶部尚書一職,所以宋家早就搬回上京去了,而因為宋家大部分的生意都在慶州,所以宋斐和曹明珠兩口子暫時留着,這兩年也是慢慢的將生意的重心都遷到上京及周邊去。這趟回上京,他們也是一道回的。
而陳燁在二十七年中了狀元,在京中暫時進了翰林院,蘇小作為妻子,自然是嫁雞隨雞的,也早早的去了上京。
如今,蘇柳他們也要走,這所有的相熟的親人都在京中,陳氏自然捨不得,曹奎乾脆就也將家搬到上京,左右上京的教育也好,對曹小寶的將來也相對來說比昌平這樣的小地方要強些。”那邊的宅子都佈置好了吧?”蘇柳笑道:”有下人,再忙也忙不到哪去。””說倒是容易,偌大的一個府,什麼東西帶走,什麼東西留下,那也是頭痛的事。”陳氏呵了一聲,雖然要搬去上京生活,但這邊到底是根,曹府也不會賣,是會作為祖宅留下來的。”真要走了,倒是有些捨不得了。”陳氏又嘆了一聲。
她活了幾十年,說遠了去也就去過慶州,再遠的地方也不曾去了,這趟搬去上京,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來看一看呢!”娘,您要是想了,得空就叫父親陪着您回來走走唄,這也就是路程的事。”蘇柳道:”又不是一輩子不能回來了!””那倒是,將來老了,我怕還是回來這裏養老的。”陳氏笑着看了一眼在地毯上玩耍的小寶,道:”就是難為了小寶,祭祖什麼的可要辛苦跑了。”
蘇柳順着她的眼光看去,幾個小豆丁坐在一塊玩兒,別提多歡快了,便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走萬里路,多跑跑也好。””娘,哥哥他耍賴。”三歲的的寧二突然跑了過來,嘟着紅艷艷的小嘴告狀。”才沒有,這是兵不厭詐。”四歲的寧小遲叉着腰大聲道:”兵法上也是這麼說的。”
他們在玩着官兵捉賊的遊戲,顯然的,寧小遲當官,小寧二當賊。”你倒是學會兵不厭詐了?還有什麼?”蘇柳挑眉問。”還有狡兔三窟,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寧小遲大聲道。
蘇柳噗哧一笑,道:”敢情你的成語就這麼用來玩遊戲的?”
寧小遲撓了撓頭,抿着唇想了一會,道:”學以致用嘛。”
蘇柳呵呵地一笑,看着不甘心的寧小二道:”既然哥哥用兵不厭詐,你也可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狡兔三窟呀!”
寧小二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寧小遲卻是皺起了一張漂亮的小臉。
幾小的又湊一塊玩兒去了,陳氏寵溺地看着他們道:”遲哥兒也長進不少了。”
寧小遲三歲啟蒙,蘇柳一直覺得太早,但無奈寧廣說他是長子嫡孫,本就要比底下的弟妹更辛苦一些,所謂輸什麼都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蘇柳只好也就聽了。
而事實,寧小遲天資聰穎,課業確實學得不錯,這點蘇柳還是欣慰的,畢竟這樣他學起來會輕鬆些。
此時,下人來報大坳村的蘇公子來了。
說是蘇公子,其實就是說蘇銀蛋,如今蘇銀蛋都十四歲了,這些年在蘇柳的一個鋪子下當學徒,做的也像模像樣的,他只要有空了就會來看丫丫,所以下人都叫他蘇公子。
這回要遷去上京,蘇銀蛋該是來看丫丫的,蘇柳便讓人將他請進來。
聽說哥哥來了,丫丫便乖巧地站在陳氏身邊,安安靜靜的等着,這幾年不斷治療又吃着葯,丫丫的腦子雖然不靈光,但也不像小時候那麼傻了,只是智力也提不上去便是。
蘇銀蛋很快就隨着下人來了,讓蘇柳她們覺得驚訝的是,他身後還跟了一個老嫗,這定睛一看,不是黃氏又是誰?
自從當年將丫丫接回來后,蘇柳就再沒有見過黃氏了,寧小遲一歲半的時候,蘇老爺子也過世了,當時黃氏他們那邊也曾差人來報喪,想着蘇柳她們是孫女,也讓回去送一程,但是蘇柳卻沒有去,只讓下人送去了帛金。如今幾年不見,黃氏咋老成這樣了?
黃氏穿了一身帶着補丁的灰襟裳,花白的頭髮攏成一個矮髻,頭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耳朵上戴着兩隻銀圈子耳環,許是時間長了,將兩隻耳垂拖得長長的。
她微嶇着背,兩隻手捏着衣角,也不知是心慌還是因為別的,微低垂着頭,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大姐姐,伯母。”蘇銀蛋上前對蘇柳她們恭恭敬敬地見禮。
小的時候,陳氏還是蘇長生的妻子時,蘇銀蛋也是喚一聲大娘,現在蘇柳還是他的大姐姐,但陳氏卻已經改嫁,再叫大娘好像也不合適,便改口叫了伯母。”銀蛋來了,坐吧,丫丫,給你哥哥見禮。”陳氏溫和地看了一眼在身側站着梳着雙髻的你丫丫。
丫丫嗯了一聲,緩步上前,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甜甜地叫:”哥哥。”
蘇銀蛋哎了一聲,也露出一個笑容來。
丫丫的眼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後,黃氏恰好抬起頭來,丫丫定睛看了看,忽而臉色微變,驚呼一聲,臉帶驚恐快步跑向陳氏。”娘娘,她打,打丫丫的。”
陳氏心疼地拉過她擁在懷裏,輕拍着她的背道:”丫丫乖,這裏沒有人敢打丫丫的,乖。”
丫丫像只小獸一樣往她懷裏拱,興許是陳氏的溫和的聲音,讓她慢慢的平靜下來,偷偷地露出一隻眼睛去偷瞄黃氏。
黃氏同樣怔愣,這多年未見,這個穿着綾羅綢緞戴着金銀首飾宛如貴小姐一樣的孩子,竟然就是當年那個傻子?她的孫女?
再看蘇柳和陳氏,黃氏渾濁的雙眼又是微縮,眼神變了幾變,坐在上頭的兩個女人,年長的穿一身紫紅華裳,金釵插頭,雙手戴着碧綠的玉鐲子,盡顯雍容華貴,不是陳氏又是誰?
而那個年輕的,黃氏怕是到死都認得,一襲湘色長裙,雲鬢高挽,步搖輕晃,貴氣逼人,不是她嘴裏天天咒罵著的蘇柳又是誰?
見蘇柳的眼神瞟過來,黃氏一驚,復又低下頭去。”銀蛋,這是怎麼來了?”蘇柳端起茶淺淺的抿了一口,看着黃氏卻是問的銀蛋。
蘇銀蛋有些尷尬,現在他年紀長了,又在鋪子裏見識多了,哪裏聽不出蘇柳的意思?
微微看了一眼身側的黃氏,蘇銀蛋有些無奈,都這麼多年了,阿奶咋還歇不下心來呢?非要鬧着要來。
蘇銀蛋在心裏嘆了口氣,笑着道:”聽說大姐姐你們要遷去上京了,我就想着來看看丫丫,不然也不知啥時候能見了。”頓了一頓,他又道:”阿奶也好多年沒見丫丫和大姐你們了,聽了我要來,便想着也來看一看呢!”
黃氏這才又抬起頭,有些訕訕地看向蘇柳,卻又憋不出一個字來,只好看向丫丫,強作熱情道:”對,丫丫,我是阿奶啊,過來讓阿奶看看,阿奶可兒想你了,快過來。”
丫丫見黃氏移動腳步又招手,輕叫一聲,頭不斷地往陳氏懷裏拱:”不要,不要。”
黃氏尷尬不已,臉色有些發黑。
陳氏和蘇柳對視一眼,前者就對侍立在一旁的婆子道:”饒嬤嬤,四小姐也該吃藥了,你帶她下去吃了吧,她慣吃的桂花味兒的蜜餞要是沒了,回頭去崔娘子那領一些。”
饒嬤嬤屈膝應了,立即上前將丫丫帶了下去。
黃氏見此抿了抿唇,眼皮聳拉下來,相貌越發顯得有些刻薄了。”丫丫這些年都沒斷過葯,她也認生,丫丫她奶你可別見怪。”陳氏這回又笑道:”且坐吧,也有些年沒見了,你老人家身子可好?”
黃氏料想不到陳氏會主動和她說話,更想不到陳氏的語氣會如此平和,但平和中,卻又帶着千般的疏離,細細的看她,見她嘴角含笑,皮膚白凈圓潤,看着就跟三十齣頭的人一樣,哪是已經當了姥姥的年紀了?
她卻不知道,這人越平和善良,臉容就越年輕,再加上保養,還有眾多好補品養着,又兒孫滿堂享着富貴的沒啥心事,能不年輕嘛?
若說陳氏會因過去而耿耿於懷?其實,這人和自己過不去,才會一直對過去耿耿於懷,陳氏如今兒女雙全,丈夫疼寵,榮華富貴的,又怎會一直糾結於從前?
所以,黃氏於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不陌生的普通老太太罷了,說個親近點的關係,也就是她曾經的婆婆,這問候一句,也是個人修養的事。
可惜,黃氏是不會想到這點的,只會覺得陳氏是在作戲炫耀,便陰陽怪氣地道:“都半隻腳踏進棺材裏去了,還有啥好不好的?左右死不了就是。”
陳氏一頓,笑容僵在嘴角,輕咳一聲,拿起帕子在鼻翼輕拭了拭,不作聲了。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安寂下來,蘇銀蛋皺着眉輕叫一聲:“阿奶!”
黃氏撇撇嘴,撇開頭去,過了一會,又問:“聽說你們要去上京住了?以後都不回來了?”
陳氏見蘇柳低頭不語,心裏微嘆,溫聲道:“她們姐倆嫁的夫婿都在上京,這回去怕是久久都不回來了。”
“那怎麼行?”黃氏一聽有些焦急,見蘇柳看過來,忙的改口道:“那我豈不是見不到丫丫了?”
蘇柳垂眸,擱下茶杯道:“倒不知老太太這麼惦念丫丫了,這麼多年,也能忍得不見一面。”
黃氏被她嗆的有些下不來台,便刺道:“你當我不想來看她,你們還不是防賊似的防着?”
“阿奶!”蘇銀蛋臉上火辣辣的,連忙對蘇柳她們道:“大姐姐,丫丫我們也見過了,這便和阿奶回去了。以後等我有銀子了,再去上京探望你們。”
蘇柳也不想蘇銀蛋難看,便道:“去吧,好好兒的干,多學多看,你做的好,我自然也看的到,虧待不了你。”
蘇銀蛋笑着應了,扶上黃氏就要走。
“才來,屁股都沒坐熱呢,急個啥?”黃氏卻是推開他,看着蘇柳道:“銀蛋叫你一聲大姐,如今咱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也是你如今唯一的弟弟了,既然在你鋪子做事兒,好歹也讓他做個掌柜,當個小學徒頂什麼用?沒半點出息。”
她這話一出,蘇銀蛋臉色一變,慌忙看向蘇柳,想要解釋,卻是遲了。
“放肆!”蘇柳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顫了幾顫,她怒目瞪向黃氏,斥道:“什麼叫唯一的弟弟,我娘生的才是我唯一的弟弟。銀蛋我肯認他,他就是我弟弟,我若不認,他什麼都不是。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敢來咒我的弟弟?”
黃氏被唬得怔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大姐姐別惱,阿奶是無心的。”蘇銀蛋忙腆着臉道歉。
“銀蛋,你是丫丫的親哥哥,你來看她我很歡迎,但你也要有分寸,不要什麼阿貓阿狗都領進來還敢大放闕詞。”蘇柳厲聲道。
“大姐姐,我下次不會了,我們這就回去。”蘇銀蛋使勁拽着黃氏,道:“阿奶,走吧。”
黃氏緩過神來,見蘇銀蛋拽着她,掙扎了幾下,道:“算我失心瘋忘了你還有個弟弟,但我也沒說錯啊,銀蛋也是你的弟弟,他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作個掌柜,還愁找不到好的姑娘家嫁過來?你也有權有勢的,給他個掌柜做又有啥的?”
蘇柳抿着唇,看向蘇銀蛋:“銀蛋,你也是這麼想的?”
蘇銀蛋臉都白了,使勁的搖頭道:“大姐姐,我不敢,我還沒這個本事做掌柜。”
“聽到了嗎?”蘇柳冷冷地看向黃氏,道:“有多大的頭就戴多大的帽子,他才進鋪子多久?認識幾個人?有多少見識?我便是給他個掌柜做,他能管的起來嗎?好高騖遠,只會跌得更痛。你不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跨大了容易扯着蛋嗎?”
黃氏被訓得臉紅耳赤的,想要說什麼,蘇銀蛋就惱道:“阿奶,你還想回去和二叔住不成?要是再這樣,你就去和二叔住吧。”
黃氏身子一僵,眼圈登時有些發紅,不甘地看了蘇柳她們一眼,嘀咕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還想不想娶媳婦兒了?”
“大姐姐對我夠好了,我要是有本事,日子久了,肯定能做到掌柜。阿奶,走吧,你難不成讓我連差事都做不成?”蘇銀蛋語氣帶着些懇求。
黃氏捏了捏拳頭,低聳着頭,一言不發的任由蘇銀蛋拉了出去。
“咋回事?老太太如今不和老二住了?”等他們走了,陳氏好容易才平了氣,疑惑地問。
蘇柳淡聲道:“聽說羅氏後頭生了個兒子,又有蘇福生護着,這兩年氣性兒越發大了。再有之前我提的那條件,後來不是去不成么,兩口子心裏怨着她呢,不待見她,合著來欺負她,後來她就和銀蛋住了。”
陳氏聽了,長嘆一聲:“真是造孽。想她威風了一輩子,臨老了才不得這好收場,那老二也是,真真是白疼他了。”
“我早說過,自作孽不可活,她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蘇柳哼了一聲,道:“如今看着,倒是銀蛋能鎮住她一些了,還能聽得他的話。想來也是,除了銀蛋,她也沒別的依靠了。”
兒子都不待見了,銀蛋這個孫子,算是黃氏最後的一根稻草了,她只能牢牢的抓住,不然,她一把年紀,真箇死了都沒人知道。
而走出蘇柳家門的黃氏,也是緊緊抓住孫子的手,抹着眼淚花一口一句的道:“銀蛋啊,你莫要學那些個不孝的啊,阿奶就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也不理阿奶了,阿奶就只有抹脖子的份了!”
蘇銀蛋看着她蒼老的樣子,長長地嘆氣,道:“左右孫兒會養你送終就是,只是阿奶,剛剛的話你就不該說啊,日後你就安安心心的別想其它了,有孫兒一口飯吃,也少不了你的。”
黃氏張了張口,頹然地低下頭,幽幽道:“阿奶聽你的就是。”又自言自語地嘀咕:“不這樣,還能怎麼呢?”
黃氏悔嗎?自然是悔的,弄至今日這般田地,很多事都有她自己的影子在,怎能不悔?一直疼愛的兒子到頭來也是嫌她礙地兒,怎能不傷心?她這一生,就是個失敗者。
好些年後,一直到黃氏老去,她也是由銀蛋贍養送終,也再沒見過蘇柳她們,而臨終前,她拉着銀蛋的手一直念着:“銀蛋,阿奶心裏悔啊,我悔啊!”
親們的步子且慢着,番外還未完吶,最遲周日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