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晚,位於半山的邵家老宅靜謐而美麗。
窗外是密林朦朧的影幢,山風呼嘯,樹葉時不時會發出無序的碎聲。邵文清睡不着,起身輕輕掀開房間密實的窗帘,窗外是老宅空曠到足夠跑馬的前院。整齊的園藝綠化在寬敞的路邊修成兩排,半山上還有邵老爺子栽種的荷塘和梅園,光是照料這些,就需要花費三個園丁不少的心血。邵家的管家、幫傭、廚師、司機和園丁加在一起已經超過十人,然而這個偌大的宅邸仍舊是無時無刻不讓人感到死寂。
以前邵衍一家住在這裏的時候感覺還好些,現在老爺子去了,大房帶着自家的司機幫傭一併離開,立刻就讓本不覺得房子太大的邵文清感受到了荒涼。
每當這時,他的腦中總會毫無預兆地浮起邵衍的模樣。從以前受氣包似的一張臉,到最近一次在學校里看見對方,邵衍的改變真的已經到了讓他無法不側目的程度。
以往的臃腫笨拙此時已經不見蹤影,邵文清回憶着前些天看到邵衍跑步的畫面,對方穿着一身寬大的運動服,敞開外套的拉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纖細的頸項從T恤的領口中延伸出來。他的皮膚白的近乎晃眼,和邵母有五分相似的五官也越發明艷起來,運動的時候渾身泛着一種揮之不去的活力和俊朗。他從不知道邵衍也會有這種憑藉外貌就能讓人感到優秀的條件,對方跑遠的時候腳步輕快地跳躍着,像一隻展翅欲飛的林雀,讓看到他身姿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心情輕快起來。
這不過短短几個月的變化,讓邵文清不得不感嘆生活真的是最好的催化劑。
“哐!”寂靜的深夜裏這樣一記碎裂聲顯得非常驚悚。
他轉頭朝着房門的方向看了會,心中掙扎了片刻,還是轉身打開了門。
老宅雖大,用於住人的主宅卻並非一味追求寬敞,門打開后,樓下邵玉帛和廖和英的爭吵驟然變得清晰。
“你能別無理取鬧嗎?”邵玉帛的聲音很疲憊,像是喝過酒了。
“我無理取鬧?!你怎麼不說自己?也不看看現在都幾點鐘了,成天外頭花天酒地的不着家,當我不知道你在幹嘛?”廖和英以往是從不管丈夫晚歸的,現在的作風卻變得咄咄逼人了許多,邵文清不想承認,卻又輕易能猜到,這一切都源於他外公一家近段時間來的改變。在A省的崗位上多年默默無聞的廖家手頭上終於有了寬裕的資金打點,資歷已夠,又來東風,順勢乘風而起便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我很累了,今天不想吵架。”
“你當我想和你吵嗎?你把這家當什麼了?你把我當什麼了……”廖和英的聲音帶上哭腔,後面就是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和吵鬧,邵玉帛聽得一陣煩躁,妻子這些天越發不知天高地厚了,娘家有了點本事,夫家的什麼事情就都想插一手,前段時間更是異想天開地提出要去集團做出納。他已經夠煩心了,這婆娘還成天給他找事。朱士林現在在集團里整日一副有了從龍之功的架勢,撈好處撈地明目張胆,今天喝酒的時候老說國外一個牌子定製的手錶多好多好,裏頭的潛台詞不言而喻。趙韋伯這邊的安置也並沒有從前想的那麼簡單,邵干戈的那幾家老餐廳關係盤根錯雜,他手上的這些新餐廳也好不到哪去,趙韋伯從前就做的管理,現在挖過來之後也不可能只讓他顛鍋鏟,趙韋伯能同意嗎?可一說讓他管新酒店的事兒,酒店裏那些個高層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這些都是老爺子那裏留下的舊臣,邵玉帛現在還動不得,看他們的架勢,頗有要給空降兵穿小鞋的可能,想到日後趙韋伯三天兩頭一個的告狀電話,邵玉帛頭皮都麻了。
更讓他糟心的,還有這些天省外那些逐漸有滲透之勢的民間謠言。
什麼兄弟鬩牆啊,什麼百年遺產之爭啊,亂七八糟的言論甚囂塵上,許多人都對老爺子那份遺囑里如此偏頗的劃分大感興趣。畢竟邵干戈在邵老爺子在世時並不曾出現過劣跡,大房這邊和老爺子關係也還算不錯,從明面上並不曾看到很明顯的偏心。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讓邵玉帛好幾天來都輾轉反側。尤其是看到那些說起邵家家傳菜譜時引發的爭論。
一想到這些,他心都涼了半截,再看眼前哭地梨花帶雨的妻子的臉,也覺得尤為面目可憎。
邵文清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他悄無聲息地關上門,躺在床上的時候,面無表情地盯着未完全拉攏的窗帘間隙里透出的微光。
隔天到學校的時候,他在文學系樓下駐步良久,還是鼓起勇氣朝着文獻班小教室走去。他有一些話想對邵衍說。
小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十來個學生,蓄了羊胡的老教授聲音蒼啞,邵文清敲開門,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一下,老教授問他:“你找誰?”
教室里已經有人認出了他是誰,一時間切切私語聲不斷。
邵文清沒在裏面找到邵衍的蹤跡,猶豫了兩秒鐘,還是開口問:“邵衍今天不在嗎?”
“他請假了。”羊鬍子老頭眯眼看他,片刻后恍然,“哦,你是邵衍他哥哥吧?”
邵文清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點高興:“……是。”
“你打他電話吧,他爸今天打電話來請的病假。我們這要上課了。”
“對不起。”邵文清道謝后把門關上,一路往回走一路掏出手機,邵衍請病假?他怎麼了?等到手機屏幕亮起,他下意識點進通訊錄的時候,才一下子頓住腳步。
邵衍的電話號碼,他從來沒有保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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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衍哪裏有生病,聽到早上邵父當著一堆人的面給學校打電話,一副兒子生病了心急如焚的口氣他也是醉了。
他本以為邵父看面相是個正經人,沒想到竟然學藝不精,沒能挖掘到對方潛藏在性格里的不靠譜。
雖說古語有君子遠庖廚一說,但做飯這件事,邵衍從一開始就不排斥。最早的時候,他甚至無法保證自己最基本的溫飽,是進入御膳監讓他不至於在極寒交迫里掙扎,到後來他撞了大運,御膳監大總管破天荒看上他的資質,邵衍便憑藉著一手廚藝平步青雲,直到他死前,整座皇宮又有哪個敢以他圍着灶台轉為由譏笑?
雖然來到這裏之後他做飯多出於興趣和生活基本需要,可邵父那幾間餐廳的窘迫現狀他總不能熟視無睹。哪怕心中沒有將邵家夫婦真正認作爹媽,邵衍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論是在宮內幫襯過他的那些宮女,還是無私將一手調鼎技藝傳授給他的老總管,他得勢后全都一個不落地報答了回去,更別提從來到現代以來就一直在無微不至關心他的邵家夫婦了。
也不知道邵家那幾家餐館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現狀。他目前學校家裏兩邊跑,接觸的東西到底有限,只知道邵家以前似乎非常昌盛,邵家家主去世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只留給長子一家少得可憐的家財。這在邵衍看來是挺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長幼無序在這個朝代似乎已經變成一種被所有人都接受了的新規則。不過即便如此,邵衍仍舊偶爾能聽到詫異邵家家主產業劃分不公的,可想而知邵家長房現在的處境該有多麼窘迫。
現代劃分地位並不以士農工商,而以資產和影響力來區別。邵衍也曾猜測過自家這樣的情況該是怎樣一個階級,從各種言論中推斷,豪門肯定是不可能了,中產階級倒是有點譜,但邵衍偶爾去食堂時也能聽到一些有敵意的人對自己偷偷的議論,從那些話里他能感覺邵家大房離中產似乎也有點距離。李立文跟他說現在看有錢人就是看車和手錶,有些低調的,就看錢和房子。邵衍自己是不帶表的,邵父好像也不帶,邵母帶着的一個表也是光溜溜牛皮做的錶帶,並沒有李立文說的那樣奢華鑲鑽的裝備。至於車子,每次一出門滿大街都是堵個不停的車,車在這個世界好像並不如從前的馬車昂貴,這樣多的車,大概是人手一輛了,邵家這一張看起來樣子比較漂亮,大約也就是貴上一點。錢……邵父從給了他一張卡片后好像就沒給什麼錢,邵衍花錢的地方又少,也從來不會開口要。倒是邵母看到他錢包里沒有現金給他塞了一點,邵衍數了數也就十來張,和李立文他們的差不多。有次在學校里買水,一班的人嚷嚷着請客,一堆礦泉水就讓一張一百變得所剩無幾,這樣看來,十來張錢的購買力也是很堪憂的。房子嘛……除了自己家住的這裏,似乎也沒聽邵母說過收租租客之類的,想來也沒有置辦別的產業了。
邵衍越想越覺得可憐,邵家大房現在的經濟狀況,大約也就夠上個現在人說的小康吧?
想到邵父叮囑他最近家裏比較困難讓他花錢別大手大腳的話,邵衍嘆了一聲,心中基本上已經對此有了結論。
車終於停下,前面的司機迅速下車開門,邵衍聽到他說:“先生,太太,天府店到了。衍衍下來,小心車門。”
邵衍不太喜歡邵家上下對他的這個稱呼,可畢竟初來乍到不能隨便推翻傳統,也就只能對司機笑了笑,迅速鑽出車來——邵家這輛車子可能真的是要貴一點,坐起來比他在外頭坐到的很多車都要舒服。
他們到的似乎是一處鬧市區,周圍高樓林立,比A大附近和邵家住處周圍都要繁榮很多,來往人群熙熙攘攘,有一棟樓上甚至裝了一個超級大的電視機,電視上穿得很少的異邦女人正在來回走動,也不知道是在表演什麼。
邵衍摸着下巴盯着那些異邦女人看了一會兒,發現沒胸沒屁股的,興趣立刻失了大半。他回過頭,邵父邵母已經走在一處,正開口招呼他:“衍衍,過來這邊!”
邵父今天看起來也異常地和藹,甚至不叫邵衍走到邵母那邊,反倒親自抓着邵衍的手。他的手指很粗糙,一點也不符合他從前富家公子養尊處優的生活,手指在握緊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微微顫抖。邵衍本想掙脫開,在看到對方微紅的眼角時動作又停下了。上輩子的他並無緣感受父愛,邵父這種口是心非的親昵對他來說陌生又珍貴。
邵父對牽手顯然很不習慣,將邵衍帶進電梯后就鬆開了,轉為對著兒子的身板拍拍捏捏:“真是長大了,你看這胳膊結實的。”
邵衍任憑他摸,自己則四下亂看,他們進的這一棟大樓的風格簡直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大廳極高,吊下的水晶燈大小也相當可觀,一路進去全都是透明的櫥窗,櫥窗內身段窈窕的塑料人穿着各色裙裝,牆壁和電梯裏就像是貼了金箔,到處都泛着黃橙橙的暖光。
他又覺得邵家的資產和自己推斷的似乎有出入了,不由開口問:“這棟樓都是我們的嗎?”
“怎麼會?”邵父一開始很詫異,隨後一想邵衍的狀況也就釋然了,耐心解釋道,“咱們家老餐廳在頂樓和頂二層,帶空中花園和景觀的旋轉餐廳。一整棟樓都可以做酒店啦!邵家不做酒店的。”
天頂和天頂二層?邵衍回想起剛才在外頭看到的樓的高度,至少也是有個四五十層的,自家竟然只擁有兩層嗎?這樣對比一下忽然覺得好少,就像在氣派奢華的王府大宅里租了一處尾巷的偏苑。
果然還是小康吧。
邵衍嘆了口氣,算了,窮就窮吧,家庭和睦就行。錢總能賺來,邵父邵母這樣好的家人卻未必能再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