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上人間

第十七章 天上人間

西曆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

赫爾辛基位於芬蘭灣北部沿海的一個半島上,是世界上最北的首都。赫爾辛基一面靠山,三面環海,海港、島嶼星羅棋佈,街道上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在秋日的陽光下發出朦朧的金色。

參議院廣場是赫爾辛基的標誌,高高矗立的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銅像威嚴中帶着睥睨眾生的倨傲。旁邊是高聳入雲的赫爾辛基大教堂的尖頂。

市中心南碼頭廣場的海港大飯店是一座帝俄時代的五層建築,通體刷成溫馨的淡黃色,四樓的一個套間裏,三個人正在落地窗前看着風景。三人中兩男一女,兩個年輕東方男子一個英姿勃發,一個瘦小枯乾,女孩則是金髮碧眼肌膚勝雪。這三個人不用問,也知道是唐毅、蔣經國、安娜。

安娜指着廣場中央噴泉邊的一個銅像道:“這個就是芬蘭最著名的阿曼達銅像。瞧,她的神情是那麼安詳,她的眼神是那麼純潔無暇······”

唐毅點頭稱是:“恩,身材不錯。”

一直悶聲不語的蔣經國突然“撲哧”笑出聲來,看唐毅的眼神很有心有戚戚焉的知己感覺。

安娜輕蹙眉頭,嘆口氣道:“你們這些男人,怎麼就不會欣賞呢?”

唐毅辯白道:“我不是說了嗎,她身材不錯。”

安娜搖搖頭,痛心疾首的道:“你們中國人就是太封建。這麼偉大的藝術品,你居然只注意到了她沒穿衣服!”

唐毅笑而不語,廣場上**的阿曼達栩栩如生,一手托腮神情的望着大海,體態婀娜曲線柔美,那種少女特有的純凈眼神讓人絲毫無法產生邪念。

安娜突然想起什麼來,瞪着唐毅道:“昨天你真的打算把箱子劈開啊?你就不怕失手把我給劈死?”

唐毅笑着道:“中國有句老話:好人不長命。像安娜小姐這樣的,肯定是長命百歲、壽比南山的那種,我放心的很。”

安娜白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蔣經國則在一旁竊笑。

唐毅從口袋裏掏出兩張船票,遞給蔣經國一張,伸展了一下腰背懶洋洋的道:“明天的船票,荷蘭輪船公司的船,終於可以回國了。”

安娜鼻子哼了一下道:“怎麼只有兩張?我的呢?”

唐毅一本正經的道:“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我把你帶出蘇聯就算完事兒,咱們已經兩清了,現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安娜伸出纖細的手指戳在唐毅額頭上,用無比哀怨的眼神注視着他道:“你這個沒良心的······”

那一聲說的凄婉中帶着嬌嗔,絕對是一個吃味的小女人對情郎那種愛恨交織。唐毅饒是對她早有心理防範,照樣也是骨頭酥了半邊,這真是個妖精啊!

蔣經國在一邊幫腔道:“是啊,唐毅,沒有安娜弄的證件,咱們也下不了船,芬蘭海關還不把咱們給驅逐回蘇聯去!”

唐毅心裏暗暗叫苦,蔣經國啊蔣經國,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安娜是契卡特務啊!把這麼一顆定時炸彈放在身邊,恐怕今後睡覺都要睜着眼睛了!

“不行!”唐毅斬釘截鐵的道。

“唐哥,帶着安娜姐又不累贅。”

唐毅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不行!這個我說了算!我已經履行完了承諾,該是咱們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安娜姐?叫的挺親的!唐毅不禁有些醋意,自己想盡辦法把蔣經國從謝可夫農莊搞了出來,又把他帶出了蘇聯,可是這些天蔣經國對安娜,明顯比對自己親熱許多。蔣經國對唐毅是三分敬七分怕,而對安娜則是親近中帶着依戀。

安娜上下打量了面沉似鐵的唐毅,似乎在欣賞一件出土文物,過了片刻,她突然笑了起來。

唐毅也被她笑迷糊了,疑惑的看看自己,扣子也沒系錯,鞋也沒穿反啊?

安娜坐在椅子上,熟練的掏出一支香煙,點燃之後問道:“你說一個竊賊偷了東西之後,他第一個會找誰?”

唐毅不明白她為什麼問這個,隨口答道:“找銷贓的唄。”

安娜得意的笑道:“說的很好,獎勵你!”說罷,把自己已經抽了兩口的煙塞到唐毅嘴裏。

唐毅猝不及防,還下意識的用嘴叼住。

***,變相和她親了個嘴,這個洋女妖!

安娜坐在椅子上,雙腿像《本能》中的薩朗斯通一樣的交錯替換着疊來疊去,弄的唐毅的眼睛都暈了。

“你從雅格達那裏弄來的走私貨,難道不需要找個銷贓渠道啊?而且今後你就不打算繼續和他做走私生意了?據我所知,中國現在西藥、五金、武器、彈藥幾乎無一不缺,而這些東西蘇聯有的是!所以,你離不開我,你就是那個竊賊,我就是負責銷贓的,我們是最佳的搭檔!”

安娜信心滿滿的說出了一個讓唐毅無法拒絕的理由!

“雅格達?你是說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雅格達局長,他和你們做走私生意?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蔣經國的眼睛驚訝的快從眼眶中掉出來,下巴都快掉到胸口了。

唐毅和安娜同時嘆了口氣,這小子在蘇聯被洗腦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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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了,可是太陽依然賴在地平線上不肯落下,就這麼一直斜斜的掛着。赫爾辛基南碼頭露天市場格外熱鬧,小販們不遺餘力的吆喝着過往的行人,新鮮的海魚、蔬菜、鮮花,馴鹿皮、精美的假寶石首飾·····。唐毅買了一把聲名遠播的芬蘭獵刀,安娜則對首飾和用漿果製造的甜酒感興趣。蔣經國則是見到小吃就走不動路,把最後一片魚乾塞進嘴裏,又意猶未盡的吮着手指,然後眼睛又盯在烤肉的攤子上了。

唐毅和安娜有些同情他,這個傢伙是被餓怕了,現在睡覺的時候,枕頭邊都放滿了各種零食。

廣場的一角正在進行一場自發的遊戲,壯碩的芬蘭男人背着老婆狂奔,引得圍觀人群哈哈大笑,最搞笑的是一個男人腳崴了一下,他背着的女人脫掉了高跟鞋,直接把這個白熊般健碩的男人扛上了肩膀健步如飛,改成老婆背老公了!

還有不少人在玩砍樹的比賽,一顆顆直徑一尺的原木被釘在地上,赤膊上陣的男人揮舞着沉重的板斧,隨着木屑橫飛,粗大的原木幾斧子就被放倒了,對着周圍的人顯示他們山丘般塊塊隆起的肌肉。過路的女人看着不服氣,脫掉外套接過斧子也比劃起來。芬蘭的九月溫度已經有些低了,空氣中帶着絲絲涼意,這些女人都只穿着抹胸,露出沒有八塊輪廓鮮明的腹肌,手裏揮着半扇門板一樣的斧頭,也是幾下子就把樹木砍成兩截,然後挑釁般注視着那些光膀子的男人。

唐毅不禁汗毛豎立,這哪裏是女人,分明是一群純爺們、真漢子!

路邊成群結隊的穿着藍黑色工作服的芬蘭工人,背着槍支騎着自行車,興高采烈的穿過廣場,其中居然有人背後扛着的是狙擊步槍和輕機槍。唐毅真的暈了,這種武器居然在普通工人手裏,還膽敢就這麼大模大樣的穿街過市!路邊的行人早就見怪不怪,絲毫沒有異樣。

工人們看見唐毅和蔣經國這樣黃皮膚的外國人,禮貌的打着招呼,他倆也忙着回應。這一路上,經常有陌生人向他們問好。

蔣經國問道:“他們是民兵嗎?”

唐毅苦笑道:“我怎麼知道?要不然你問問他們?”

蔣經國把一串烤肉塞進嘴裏,含糊不清的道:“我又不會說芬蘭話,還是你去問問。”

唐毅沒好氣的道:“你不會,我就會了?”

正在他們交頭接耳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搖着輪椅從他們身邊穿過,他的雙腿從膝蓋處齊齊的截斷了,褲管空蕩蕩的,他背後也背着一桿雷明頓散彈槍。

老人搖着輪椅,笑容滿面的向唐毅他們身邊揮手致意,唐毅也揮了揮手。

殘疾老人嘰里呱啦朝他們說了一串,唐毅和蔣經國面面相覷,不明白他說什麼。

安娜笑着也和老人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老人哈哈大笑,然後用俄語說道:“朋友們,這麼好的周末,為什麼不去打獵呢?現在是打熊的好季節啊!”

唐毅驚訝的嘴巴能塞進自己的拳頭:“您是說,您要去打熊?”

老頭笑的無比燦爛,拍拍背後的獵槍自豪的道:“是啊,我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用一把短刀就可以殺死一頭成年的公熊了,不過我的眼睛還是很好的,用這個也是一樣!”

唐毅指指前面騎着自行車的那批人問道:“他們也是去打獵的?”

老人不屑的道:“這些年輕人不行啊!他們是去城裏的槍館練習打槍的!當幾年工人當的都忘記自己是獵人、漁夫的孩子了·····在靶場裏打槍有什麼意思?還得是去野外,而且要打熊才過癮,對嗎?孩子們!”

唐毅由衷的讚歎道:“您真了不起。”

“再見!祝你們好運!”老人搖着輪椅揚長而去。

唐毅驚奇的發現,這個輪椅是履帶式的,居然有越野的功能!

看着這個一臉驕傲的殘疾老人,再看看廣場上半裸的伐木女,唐毅不得不驚嘆:這個民族真彪悍啊!

廣場的東南角上圍上了一群人,一個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在發表演說,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握着他的手,滿眼的崇拜與幸福。公眾則是熱切而興奮,這個演講的人應該在芬蘭很有影響力。

人流都向那裏涌去,唐毅也想去看看熱鬧,可惜不懂芬蘭語。儘管芬蘭人十個人中有八個會說俄語,唐毅也會說俄語,但是不可能在公眾演講的時候使用俄語的。

安娜看着唐毅笑道:“想去聽聽?”

唐毅點了點頭道:“是啊,可惜不懂芬蘭語。”他看見安娜的笑意,突然靈機一動問道:“你學過芬蘭語嗎?”

安娜搖了搖頭道:“沒有。”

唐毅有些失望,安娜狡黠的一笑道:“但是我學過愛沙尼亞語。這兩種語言幾乎一模一樣。”

“那還不快走!”唐毅拽上安娜就往人流奔涌的方向跑去。

“等等我!”蔣經國一邊將肉串上最後一塊塞進嘴裏,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邊跑邊用袖子擦着嘴上的油。

演講的老人身材高大,腰板筆直,臉上的輪廓刀削斧刻般冷峻,深邃而嚴厲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個戎馬一生的將軍。

這個人的演講很簡短,但是語言鏗鏘有力,下面報以一陣熱情的掌聲。

蔣經國一邊嚼着嘴裏的烤肉,一邊含糊不清的問道:“他說什麼啊?”

安娜一邊仔細聽着老人的講演,一邊道:“他在向民眾解釋,在蘇聯和芬蘭邊境修一條防線的重要意義。”

蔣經國疑惑不解的道:“這還需要解釋嗎?國防秘密啊!”

安娜苦笑道:“這裏是芬蘭,不是蘇聯!這是個民主的國家,沒有民眾的支持,議會是不會批錢的,沒有錢政府什麼都做不了。”然後嘆了口氣道:“這裏是個真正的工人和農民的共和國。”

“這裏也是工農政權?也是無產階級專政?土地也集體農莊所有?”蔣經國更糊塗了。

安娜覺得一時也和他解釋不通,只好柔聲細語的道:“回頭再和你詳細說,你不要插話!”

蔣經國“噢”了一聲,乖乖的站在一邊不再插言了,眼睛卻又直勾勾盯住不遠處一個賣海鮮燒烤的攤子流口水。發現唐毅看着自己,連忙低下頭收斂了饞相,眼觀鼻鼻觀心做老僧入定狀。

安娜笑着道:“那個烤魷魚看起來很好吃啊!你能不能幫我們買一些,多買幾種,那個大蝦也很漂亮,我都想嘗嘗。”

蔣經國笑逐顏開的跑了過去。

安娜低聲對唐毅道:“你是不是覺得他的樣子很丟臉?”沒等唐毅回答,安娜就自問自答道:“你一定是沒有挨過餓的,餓了很久的人對食物的誘惑是沒有任何抵禦能力的,沒有挨過餓的人是不會明白的!你只有設身處地,才能了解到別人的痛苦!”

那一刻,唐毅驚奇的發現,這個嫵媚多姿的妖精眼神中帶着壓抑不住的哀痛,令人油然升起無限憐惜。

她應該是個有故事的女孩!

天終於黑了,月涼如水,星光燦爛,廣場的鐘聲渾厚深沉,現在是夜裏十一點,蔣經國吃飽喝足已經睡著了,只是睡姿依然是蜷縮成一團,似乎很恐懼的模樣。在蘇聯六年來的生活,恐怕會在他一生中留下濃重的陰影。

說到底,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安娜坐在酒店的窗口前,入神的望着廣場上的燈火,今天是周末,芬蘭人興高采烈的喝酒、跳舞,音樂聲悠揚而輕快,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像是在過節。在赫爾辛基,普通工人和農民都是紅光滿面,絕對看不到謝可夫農莊的那種人形骷髏。而且這裏的人都很熱情,遇見陌生人也會禮貌的打招呼,似乎是老朋友一般。

唐毅不由得感嘆道:“這裏真是天堂啊!”

安娜感傷的道:“可惜,這裏是別人的天堂,不是我的。”

唐毅黯然無語,安娜說的沒錯,這裏不是她的,可也不是自己的!

娘再丑也是娘,家再窮也是家啊!

窗外燈火通明,可是唐毅一想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中國東北大地上就會發生一場人間慘劇就心痛的想哭。

三千萬父老一夜間就淪為亡國奴,被日本人象牛馬般奴役、屠殺,同胞的生命泥土般輕賤,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而這種苦痛居然長達十四年!

我的祖國啊,你怎麼就這麼多災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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