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代 嫁
正月繁霜,朔日辛卯,縱是萬千河濤也洗不去那悠悠震耳的鼓樂之聲。
麟國公子魏,嘉樂君子,顯顯令德,民之於媚,千祿百福,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
本該是我的良人。今日卻是公子魏和韓東城裴將軍之二女裴耀華的大喜之日,此女亦是我的二妹。
青墨寒香,裊裊生煙,透過那朦朧我還在想,十畝之間,桑者閑閑,行於子歸的田園農樂。我還在想今夕得此良人福所倚矣,原來也只是想想。素手莫言,指尖的琉璃盞碧光流動,思緒飄遠。
那日晴空,嘶啞的男聲著着女調,似笑非笑:“麟昌祿三年,鎮遠將軍裴世元,保韓東城三十七載,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國邦安定,是以良將,特封宣武侯。其女裴氏耀華,才得俱佳,品貌亦全,朕心甚喜,遂封之為鳳陶郡主!賜婚於驍國東臨王,屆時完婚,欽此!”尾聲的音調高挑,回蕩整個廳堂,爹爹怎麼接的旨我忘記了,只記得投在身旁被陽光拉長的一抹暗影,瑟瑟發抖。
碎末的魚食撒在湖上,浮現簇擁爭搶的魚兒。我低頭淺笑,閉目不看那跪在我身後的人兒;“耀華妹妹,為何行此大禮?若是旁人看了,以為我欺負你不成?”
“姐姐說笑了,你我雖非一母同胞,可平日井水不犯河水,那容他人多言!耀華此來,是有事相求!”
“妹妹大喜,姐姐我自當行禮道句鳳陶郡主安好!”
“姐姐聰穎,妹妹也就直說了!請姐姐代替耀華前去驍國成親!”
我撫了撫手中的碎屑,轉過身倚在石欄上,碧空無雲,清澈異常:“這旨意是聖上下的,我無能為力。妹妹若是不想嫁,跟你娘說去,她是將軍夫人,通天的本事,定能為你排憂。”“茹夫人久受玩疾之擾,想必姐姐也勞心勞力吧!耀華的娘舅乃是御醫池源大人,他曾遊歷天下,見識廣擴,茹夫人的病在他眼裏,亦不是什麼疑難雜症!”
“日落時分,我給你答案,”說罷不等耀華回話,我已起身匆忙離去。
碧草茅廬,便是將軍府茹夫人的住處。不似前院的繁花似錦,奇景異處,但我娘一向清心寡欲,自是會淡然處之。而我則住在廢棄的南院,那有矮矮的圍牆,隨意生長的野草。
“娘”我急奔而來,亂了氣息“孩兒有好消息告訴您哦!”
“站住!跪下!”茅屋內傳來一聲呵斥“女子應正身立本,穩重禮德,尚在門外便吵吵嚷嚷,成何體統?”伴隨着綿薄蒼蒼的咳嗽聲,我跪在茅廬門外,紗礫透過絲棉的長裙硌在膝蓋上,悶悶的疼。
“母親大人在上,孩兒給您請安了!驚擾了您的休息,請母親大人責罰!”我惶恐不安,娘總是因為我而動怒,從而加重病情,十歲懂事起我便獨居,也是為了少有麻煩。
“起來吧!過來嘗嘗戰歌這丫頭新沏的茶!”屋內的聲音變的柔和“你一向穩健自重,少有失禮的時候,今天莫不是有什麼要事?”
我起身推門而進,戰歌那丫頭不在,娘親隱在床幔後面,身影朦朧。我坐在柞木椅上,倒了一盞茶,淺抿一口。色翠綠,香清高,味甘鮮,湯清澈,上好的雲霧呢!我驚詫娘親與我雖不及紅夫人與她雖出的耀華妹妹得寵,且住處偏遠,自我記事起也不見得爹爹前來,但我與娘的吃穿用度卻是最好的。紅夫人所居雍容華貴,卻不如我娘這茅廬的陳設精緻,爹爹和娘親的相處方式頗為怪異,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母女的存在,只當是住在將軍府的窮親戚。
“娘,是上好的雲霧,用初雪泡的吧!”我放下茶盞,望向床蹋上倚靠的人,髮絲溫軟,垂在耳側,面若梨花帶露,雅淡溫宛,削肩細腰閑靜如姣花照水,抬眸宛如玉雕冰塑,似夢似幻。娘親,是位極美的人呢,為何卻終日卧於床塌之上,不見日月呢!
“娘親,聽聞有位神醫前來韓東城小住,廣行醫德,治好了不少人呢,七里去請他回府,為娘親診治玩疾,定能讓您恢復如初!”
“七里所說的神醫,是池月紅的哥哥,池源吧!”
我一時語頓,娘總是這樣,什麼都瞞不過她。我常奇怪,她不出茅廬卻又為何事事知曉,後來偶然撞見身着夜行衣的戰歌,我便似有明白了。
“池月紅怎麼會讓他來為我診病,七里,”娘的神情一緊,我忙跪下,說道:“娘親,七里無意隱瞞,皇上封耀華為郡主,讓她下嫁驍國,她……她……”
“她讓你代嫁驍國可對?”娘接下了我未說出的話,但她卻未像我想的震怒,而是問道:“七里可知,她為何找你,而不是隨便找個丫環!”
“娘……”我拉長了尾音,“說!當我是你娘親便說!若你不能看破,不是枉費了我平日的教導!”娘厲聲喝道,接連一陣咳嗽。
我微微一嘆氣,無奈的說道:“有其三,一者耀華深知我護母心切,若她以醫好娘親為由我定不會拒絕!二者外人深知裴府女兒才貌雙全,能文詩賦,若找她人替代必被識破。然我自小隨娘學習,各項技藝略有涉獵,所以可應付別人的查探。三者驍國邊處荒漠,今逢大旱,局勢不穩及有可能宣戰麟國,行奪地之舉。皇室無女,封耀華為郡主和親,卻只是為了維持和平的假象。而驍國為了開戰的師出有名,定會給和親的人謀上死罪,那第一個斬的必會是嫁去的郡主。而我代嫁,斬得就是我,斬得就是她裴耀華的後顧之憂。此後她可用我的身份繼續生活在將軍府。一舉多得!”我悻悻說著:“娘!我自有良策應對!”
“七里,你卻可知其四?”
我錯愕道:“不知!”
娘嘆了口氣,說道:“公子魏,來將軍府提親了!”
“他要迎娶誰?”我急聲問道。
麟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左相,魏恆,表字楚瑜,雙八時便與還是太子的齊祿相識,鞍前馬後為齊祿奔波效勞,出謀劃策,斬了獨裁**的太尉,平了西南蠻夷的動亂等等功績數不勝數,最終昏庸的老皇帝退位,齊祿封帝,而他則成了左相。
我曾在爹爹的書房外遠遠的見過他,墨發如束,白衣勝雪,剪水雙瞳,螓首蛾眉,面如傅粉,像開在夜裏的曇花,驚剎了我的目光。我大起膽子,裝做路過的丫環,匆匆擦過他的衣角,入鼻的真是淡淡的曇香。
我未敢抬頭,忘了禮數的沒問安好便急步走去。沒聽見他的責怪,沒敢回身望向他的背影。我坐在被太陽曬的發熱的石頭上,低頭看見投在水面的身影,我第一次審視着自己,黛眉清螺嬌遠,肌骨瑩潤若雪。淺眸顧盼春生嬌媚點點,丹唇微啟,嘴角含笑,墨發側披如瀑,一襲青紗罩墨白垂尾裙,裊娜纖巧,雖未施粉黛,但也許他會……
我用一晚的時間畫了曇花,毀了筆峰極細的狼毫。折了扇面,做成了紙扇。接着跟繡房的春姨,學編了大紅的纓絡墜子。記得那天看到他的時候,他手中的摺扇,有了烏跡。
我趴在矮矮的牆頭上,想跳過去找他。戰歌卻死死拽住我的裙尾。終於我看見了馬車上的魏字,沒想到這條無人走的小路,他竟會路過。我拿手帕包上石子,拴在扇墜上,用力的向他的車上投去。我聽見他的侍童嗷叫了一聲,驚嚇之餘我竟摔下牆頭扭傷了腳,戰歌責怪着我,而我則心想他會不會喜歡那把摺扇。腳好之後已是半月有餘,我一直未曾見他,因為戰歌時刻關注着我,並威脅着說要告訴娘親。我還是會等下了早朝的時候偷偷去趴牆頭,等待他的出現。沒想到的是,他竟徒步而來,沒有侍童的跟隨。我忘着他的身影,淺行淺遠,心裏像溢了蜜糖一般甜美。我會把好喝的茶葉留下,伏在牆頭看他走來丟在他的腳邊,然後躲身而去,第二天的時候,牆頭上出現了一包好吃的松糕。我們就是這樣,隔着一堵矮牆,傳遞着彼此的信息。直至今日。
“娘,您說公子魏所提親之人是誰?”我的心頭微酸,不想聽到答案,卻又忍不住問。
“所娶之人,乃是將軍府長女,裴氏七里!”
他要娶的竟是我?居然是在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