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於
什麼是命運?
這是朱無涯想了半輩子也沒有摸透的問題。
譬如他的命運,從一出生就註定了是下一任的巫醫。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着舌頭略長而已。是以,他並不是祝山的親生兒子。他和祝山的關係,可以說他是祝山的徒弟,也可以說他是養子,更可以單純地算作繼承人。
在他們那一支里,巫醫必須不沾染塵埃,更不可行污穢之事,祝山到死都和他一樣,還是個童男子。這真的是他覺得最可笑的事情,行男女之事就是污穢的,手沾人血卻是聖潔的。
不知是哪一位先祖定下的如此規矩,反正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個稱職的巫醫,因為他不止質疑巫醫的教條,還早就對男女之事上了心。
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有在事敗之後,返回族中的原因。他不想就此回去,心裏頭還總覺得有事情想要理一理。
譬如裴金玉和代王的命運。
想要理清他們糾纏在一起的命運,唯有讓舊事重演才能行。
他對她說過:“我給你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若是代王還是選擇叛變起兵,你就隨我隱居山裡,不問世事可行?”
他厭煩了在茫茫大山中一人生活,可若是有她相陪,就不會再有孤寂。
如此一來,代王的選擇是什麼,將要決定他們三個人的命運。
是忠誠還是背叛,不是用嘴巴說一說就可以的事情。
他給他們用了族中的迷藥,使得他們可以暫時沒了先前的記憶,為期只有兩個月。
如今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要給代王下一劑猛葯才行。
那麼林淺之就活不成了,反正他為了達成目的,手上的人命已經多的數不清,多一個並不會多到哪裏去。
他就像是一隻躲在暗夜裏的野獸,用一雙嗜血的眼睛,注視着被他網住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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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身在網中並不知情,說的是靜王林淺之。
有人看清了局面,苦苦地掙扎,想要不顧一切地破局,說的是代王林鏨。
林樅在梅川以貪腐和養私兵的罪名,斬了梅川郡守方平,此事震撼了朝堂,最終也撼動了一直不顯山露水的光祿勛方績。
方平乃是方績的幼子,一向是方家最傑出的子弟。
消息剛剛傳到洛陽的時候,作為皇帝的裴天舒還沒有什麼表示,那邊的方績覺得自己必死無疑,跑到靜王府門外大吼了一句:“皇上啊,你真的要眼睜睜地看着林家的江山徹底易主,林家的臣子淪為魚肉嗎?”
林淺之氣的要死,心道,特么的方績這是臨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嗎?
還不等裴天舒處置光祿勛,就跑去了皇宮裏頭表忠心。
這是個特別尷尬的事情,他口口聲聲地表白着自己的心,可那些臣子……總喜歡逼迫人呢。
林淺之在大殿裏哭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裴天舒鬱悶極了,真是,人和人之間還有沒有一點兒最基本的信任和感情了。
他道:“回你家哭去,糟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你還來此糟我的心。”
來前林淺之就想好了,要是裴天舒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語,那就是他此命休矣。
是以,他一聽,咧着嘴巴又哭又笑。
這是一種即使被虐了,也很開心的心情。
他道:“三叔,你理解我為啥不想當皇帝了吧,真的,糟心的事情太多了,讓人時時刻刻都沒有好心情。”
裴天舒實在是嘀笑皆非的緊,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去。
林淺之心情很好地從大殿走出,剛好就撞見了來此的代王。
林淺之很高興地和代王打招呼,只是再好的心情也看起來像是裝的,只因他那剛哭過的紅腫眼睛。
代王長了顆七竅玲瓏心,又特意關注着朝中的事情,怎麼可能不知道林淺之是為了什麼進宮,又是為了什麼哭泣。
代王小聲地道:“是皇上訓斥大兄了嗎?”
林淺之被這聲“大兄”弄蒙了,什麼大兄小兄的,以前代王總是叫他哥哥的。林淺之用沉默表示了對這一稱呼的不適應。
代王又把這種沉默當做了默認,他心一沉,沒再言語。
林淺之則揮了揮手,示意代王趕緊進殿去。
在外人看來,代王和靜王不過是在殿前擦肩而過罷了。
誰都不知,這種擦肩而過到底給代王的心掀起了怎樣的漣漪。
代王此番見過了裴天舒,終於得到了可以去後宮的允許。
他打的招牌是要拜見皇后,實際上早就約好了裴金玉。
他不怕裴金玉不去,他在給她的信上就寫了一句話“你我本是夫妻”。再不用說其他的,他想她一定會如他一般的震驚。
果然,才踏進後宮,就有裴金玉的人來接應。
那人帶着他左轉右行,去的是歷年來都沒有人住過的鳳棲宮。
鳳棲宮原本是后宮裏的正殿,據說劉朝的最後一任皇後衛芸芸,為了制止他父親奪取帝位,從而弔死在了鳳棲宮前的梧桐樹上。
然後,鳳棲就成了鳳息。
至此,鳳棲宮荒廢。歷來的帝后都覺得那裏不吉利,好好的正殿就落了個荒蕪的情形。
這是皇后楚氏入主後宮,又被人重提的舊事。
楚氏道:“既然是不吉利的,我也不用那裏。”
一句話再一次決定了鳳棲宮的命運。
而此刻,裴金玉就立在梧桐樹下。
陽光透過梧桐樹灑下了斑駁的光影,而她就隱在那些光影里,就像是穿了一件金色的紗裙,是那麼的美麗,又是那麼的不真切。
代王趕緊上前兩步,沒有緣由地將她從那光影里拉了出來。
兩人因此而面對面。
裴金玉的反應依舊是面不對心,她下意識和他拉開了距離。
她道:“是誰告訴的你,你我本是夫妻?”
代王如實道:“不知,但我相信。”
裴金玉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不能相信我的父親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來告訴我這些呢?想藉此來探明我的心意?那我就鄭重地告訴你,我姓裴,不管我嫁人與否,都無法拋開父姓。代王,你要明白,所謂夫妻,不止要尊重雙方,也要尊重雙方的家人,這是必須的。”
言盡於此,裴金玉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她像來時那樣,姍姍地走了出去。
代王愣在原處,看了看梧桐樹下的光影,又看了看遠處的雲。
他不是不想相信,而是不敢。要知道,這種相信是要賭上性命的。
代王的憂慮裴金玉知,只是裝着不知而已。
其實連她自己的內心都是混亂的,她覺得她應該相信她爹。
可是丟失了的記憶不知道到底記載了什麼樣的事情,她選擇相信的時候,又會因着不記得從前而隱隱不安。
到底在不安什麼,卻又是說不清的。
這些,她當然不會說給代王聽。如果她爹都不能完全相信,更何況是代王呢。
別說什麼感情不感情的,這世上唯有血緣最親,至於愛情,誰知道會不會是自己一時被迷住了眼睛。
哪怕裴金玉現在就覺得自己被代王迷住了眼睛。
明明已經分開了,還總是想起他快步走來,一把拉過自己的情景。
不過雖說眼睛被迷了,幸好腦子還算清醒。沒有說什麼“我爹要是害你,我也不依”的小女兒話語。
皇權不容人挑戰。裴家是從林家人的手裏接過了帝位不錯,可現在這把交椅已經是裴家的了,這就不許人挑戰,就算是林家也不可以。
同時,裴金玉也在想着她和代王已婚的事情。
為什麼她爹不說?難道是中間出了什麼事情?
這些當然是不能直接問她爹的,倒是可以問一問她娘。
裴金玉出了鳳棲宮,就直接去了她娘的百安宮。
和她娘一起,又見了一次代王,沒有搭話,代王不過說了幾句應景的話,就知趣地告退了。
代王一走,裴金玉故意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楚氏道:“有什麼話還不好和娘說一說嗎?”
裴金玉似不好意思地道:“母親,昨夜我居然夢見了我和代王成親。”
她還在心裏想着,若是楚氏說她“好不害臊”之類的,至少有八成的可能代王是受人愚弄了。
誰知,楚氏驚訝地道:“金玉,難道你想起了丟失的記憶?”
裴金玉心裏一沉,已經確定了她確實就是代王的妻。
就聽楚氏又道:“也不知你爹心裏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是對代王不滿意。我猜很可能還是因着你嫁代王那時的不得已,你爹最討厭的就是被人逼迫……”
裴金玉只覺雲裏霧裏,道:“娘,你說的什麼,我怎麼不明白呢?我不過是做了個夢而已。”
楚氏“啊”了一聲,糾結片刻,還是決定要順從夫君,這就故意岔開話題,道:“睡得不好,我讓人給你熬一碗安神湯。”
裴金玉的心徹底亂了,隨意地“嗯”了一下。
母女兩人又說了幾句,裴金玉也告退了。
一回到自己的寢宮,裴金玉就說要沐浴。
誆走了其他人,卻特地留下了嘉榮自己。
這時,裴金玉板著臉道:“嘉榮,本宮問你,你是父皇的人還是本宮的人?”
嘉榮怔了一下,隨即道:“長公主既然這麼問,自然是將奴婢當做了自己人,奴婢不是個不識抬舉的,長公主想問什麼儘管問,奴婢一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出了這個門就會忘記長公主問過什麼。”
裴金玉已經脫去了衣裳,赤着腳踏進了浴桶里。
她道:“本宮也不問你複雜的事情,就想讓你說一說本宮……還有代王小時候的事情。”
嘉榮眨了眨眼睛,大概知道長公主想問的是什麼了。她試探性地道:“長公主是想知道自己十歲前的事情,還是十歲以後呢?”
裴金玉卻道:“本宮只想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和代王成的親。”
嘉榮心道了句果然,小心翼翼地道:“這正是奴婢說的十歲前和十歲后的區別。”
裴金玉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十歲的時候就和代王成了親,這還真是……十足的少年夫妻。
她想了想她娘說的那些話語,又道:“本宮和代王因何而成親?”
嘉榮猶豫了片刻,不得不如實說明:“長公主沒有及笄就嫁給了代王,是因為……要給代王……沖喜。”
居然比她預想的還要壞。裴金玉靜靜地坐在浴桶里,沒再言語。
嘉榮則又道:“起初皇上因此而不滿意代王,沒少為難他,後來也對他很好哩。”
裴金玉不動聲色地問:“父皇真的對他很好?”
嘉榮道:“奴婢在長公主的面前絕對不會說謊。”
裴金玉沒再做聲,又重新在心裏衡量了一下她與她爹,還有代王,三個人之間的關係。
這種關係,或許以前是挺好的,可是現在裴家和林家的社會地位一調換,會是什麼樣的結果,裴金玉的心裏沒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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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未來迷茫是人類的通病,而像裴金玉和代王這樣對過去也迷茫的人真是不太多的。
對於過去,人們賦予的最多情緒不過是叫做後悔而已。
姚安就在後悔自己的決定,他當初一個勁地在林淺之的面前諂媚,甚至將可以去林淺之的跟前當差,當做了最宏偉的夢想。
到了如今,才發現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其實他並沒有失寵,靜王林淺之比起做皇帝的時候,還更要依賴他了。
可是,靜王已經不再是皇帝,做靜王的內侍,進了宮,還不如一個洒掃的太監哩。
姚安的憤憤不平,完全直逼後院的那幾個女人了。
他覺得自己的一生真是可悲,已經成了太監,唯一的夢想就是做個位高權重的太監,可是兜兜轉轉了一大圈他離他的夢想越來越遠。
姚安消沉的很,除了抽空喝個悶酒,基本上沒有其他的排解方法了。
好不容易有清醒的時候,他想,老是這樣下去也不行,得想個辦法擺脫了靜王才可以。
於是,他使了不少的銀子,想去宮中走走關係。
可是銀子用了不少,關係卻是一條都沒走通。
他憤恨地自言自語:“靜王還不如死了呢。”如此一了百了,自己還可以重回皇宮,大不了從頭來過,也好過現在連一點兒希望都沒有的好。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聽到了他的祈盼,突然就有人給他傳了信,說的是若他可以為皇上除掉了靜王這個心腹大患,他就可以重回皇宮,像以前一樣做個黃門郎。
同信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小包藥粉。
心懷忐忑的姚安特地去廚房找了只活雞,一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就以穀粒沾了一點點的藥粉,餵給了活雞。只見它撲騰了兩下翅膀,就斷了氣。
姚安的心跳加快,捂了捂就似快要跳出來的心,將活雞埋在了院中的歪脖子棗樹之下。他心想果然是皇宮出品,殺人都不會見血的毒藥哩。
姚安深信不疑,輾轉反側了一夜,早上當值的時候,找了個時機,將藥粉下在了蓮子八寶粥里。
畢竟林淺之也曾做過皇帝,想着自己即將殺死先皇帝,姚安覺得自己真是無法淡定。
他心驚膽戰地伺候林淺之漱口,又膽戰心驚地看着他吃下了一勺蓮子八寶粥,只覺自己的嗓子眼發緊。
不知是因為體質問題,還是那毒藥太毒了,居然只是一勺,就見林淺之臉色一變,歪頭倒了下去。
姚安驚呼了一聲:“來人。”然後特意將那碗蓮子八寶粥打翻在地。
姚安覺得自己做的天衣無縫,一定可以得到皇帝的賞識。
誰知道,到頭來,又是一場笑話呢。
姚安死於靜王中毒的當天下午,他的屍首是在靜王府的一處枯井裏發現的。
還有靜王林淺之,他並不是即刻就毒發死去,而是被一顆蓮子卡住了喉嚨。萬幸的是眾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抬起時,負責抬肩的小太監一時手滑,將他摔落在地,那顆卡住了喉嚨的蓮子因此而顛簸了出來。又因着裴小七到的及時,而撿回了一條命。
饒是如此,靜王差點兒掛了的消息,也讓代王大驚失色。
要知道,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想要釋懷很難,想要加重懷疑,有的時候,僅僅是一個眼神就能搞定,更何況靜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呢。
恰恰就是這時,代王府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光祿勛方績喬裝成了送菜的,進了代王府後就痛哭不停。
他說林淺之對不起元會帝,想當年元會帝為了這片江山,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
又說裴天舒也對不起元會帝,沒有元會帝的知遇之恩,怎麼可能會有後來一手遮天的忠義王。如此還滿足不了裴天舒的胃口,還干出了逼迫着林淺之禪位的事情。
代王一聽見“元會帝”這三個字,心裏就說不出的奇怪情緒。他只當自己對大伯的感情很深,並沒有太在意這種情緒,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並且是沒什麼表情的。
方績恨鐵不成鋼地道:“難道代王也如林淺之那個膽小如鼠的一樣,要眼睜睜地看着林家的江山徹底淪為他人的?”
方績一直審視着代王的臉,直到他抬眼看了一下自己,方績才又道:“我言盡於此,今晚我將會帶着人叛出城去。代王要是有心重振林家,我誓死擁立。”
方績覺得沒有人會不對皇位動心,他叛出了洛陽,需要推出一個林姓的人來當傀儡皇帝。
眼看林淺之是不行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將寶押在代王的身上了。
他已經打聽過了,代王貌似已經忘記了從前的記憶,這實在是天賜的好事情。
方績很有信心,事實上也真如他預料的一樣,代王在約定的時間裏,單人單騎地和他的隊伍匯聚在了一起。
方績此次只為出城,騙開了城門,並不敢戀戰,就帶着一家老少還有兩百家兵,向南奔命而去。
只要往南行個八百里,那裏就有人接應他了。
而單人單騎的代王滿心想的則是:只要再往前行個八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