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煽情-宛清{6}
匆匆趕回花刺宮,人人臉上有悲戚之色,桃宛清吃了一驚,詢問諸女,原來她離開這段日子,莫失心不知忽然得了什麼病,終日消沉,她們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桃宛清忙趕到師父寢室,掀開幕簾,只見莫失心斜倚在鋪子上,眼神空洞,呆望着桌子上一盆花事正好的映山紅,嘴角噙着一絲微笑,地上橫七豎八堆着空酒罈,她心裏一酸,慌忙上前躬身道:“師父,你這是怎麼啦?”
莫失心茫然看了她一眼,徐徐吟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桃宛清惶急哭道:“師父……師父吶,你這是怎麼了?”莫失心似乎回過神來,凄然道:“你回來啦?”桃宛清問道:“師父,您得了什麼病?還是有誰欺負你啦?”莫失心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別上心。”
桃宛清起身道:“我去給您找個大夫!”莫失心忽然出手,一把抓住她胳膊:“心病,治不好的!你別走,陪陪我。”桃宛清淚如雨下,撲通跪在地上,頭埋在她懷裏。
莫失心一邊撫着她雲鬢,一邊喃喃道:“宛清,你是不是有時候覺得師父待你太嚴苛,是個不近人情的女人?”
桃宛清哭道:“師父說的哪裏話?您是刀子嘴豆腐心,您親手把我待大,恩重如山,宛清就是為您肝腦塗地也是一百個願意。”
莫失心笑道:“好好!我的乖徒兒,長大了,懂得哄為師開心了。”
桃宛清不知道師父怎麼了,但隱隱有種預感,師父似乎馬上就要離她而去,而且再也回不來,她幼年遭遇世人唾棄,命懸一線時遇見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了她溫暖與希望,點燃了她活下去的勇氣。而此刻,這個女人身體薄如蟬翼,彷彿不堪一擊,那股強悍與倔強蕩然無存,讓她極不適應。
莫失心言道:“地牢中那個男人走了,我放他走的。你認識的,叫徐勝輝!”
桃宛清臉上一紅,原來師父早就發現她的跟蹤,一直沒拆穿她,抬起不安的雙眼,發現師父木木的,對此並不在意,才鬆了一口氣。於是低聲道:“為什麼?他不是一直隱藏着三個至關重要的字嗎?”
莫失心拍拍她的額頭:“傻孩子,什麼重要的字,只不過是三個最肉麻的‘我愛你’。”
桃宛清徹底呆在當場,無言以對,莫失心雲淡風輕道:“當年只不過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居然困擾了我許多年,現在想來,當真可笑之極。年輕時候,我瘋狂地愛上了他,勝輝是個偉岸的男人,不僅長得偉岸,心裏亦是偉岸的。我見慣無數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所以才會對他一見傾心吧,雖然好長時間,嘴上不承認。
“我和他邂逅在杭州西湖的和風微雨,那時他剛與一幫悍匪廝殺完畢,一身白衣活活被鮮血浸成了絳紫色,我坐在閑庭中,抬眸看向他,一下就被他坦然而無奈地目光擊中,他身上多處傷口,終於一頭栽進湖裏,我毫不猶豫也跳了下去,將他扶出水面。
“多好,許仙在那裏遇見了白娘子,我在那裏救下了他!
“此後數周,我悉心照料他,勝輝轉醒后,很承我的情,我們開始聊天,天南地北的瞎侃,他總是笑的肆無忌憚,常常扯得剛結好的傷疤重新開裂,害得我又重新包紮塗藥,像我這麼個乖張暴戾的羅剎居然也有天會有那麼溫柔的一面,簡直不可想像,連我自己也詫異。
“相處幾個月,我開始懷疑自己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平凡卻很磊落的男人,我們暫居住在他夕照山上的別院,每日我為他做飯買葯,相處甚歡,聊聊武林舊事,談談家長里短,他傷好后,要我陪他喝酒,我勸不住,就每天跟他對飲幾杯,我從沒見過那麼能喝的男人,幾斤酒下肚,依然神智清明,我們就起身切磋幾招,相互指點。那真是我這一生最歡樂的日子,沒有紛擾憂愁,沒有殺戮的刀光劍影,我甚至想,就這麼嫁了給他,平平淡淡過完這輩子多好!
“可惜全是我的一廂情願,在他心中,一向把我當紅顏知己,有過命的關係,從無曖昧恩愛的想法,很聊得來,很下飯,僅此而已。
“那天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是不是我該先勇敢點走出那一步?彼時‘陰陽合歡術’我已有七八分火候,相信天下沒有多少男人抵擋得住,但用這麼猥瑣的方式又怕猥褻了他,躑躅良久,那夜我披上上衣去了他房間,勝輝轉醒后瞪大眼睛望着我問道:‘莫大妹子,咋么啦?’我一下子脫衣服的勇氣都沒有了,倉促應道:‘睡不着!’勝輝笑道:‘哈哈尼莫不是也怕那牛神鬼怪?’說著身子在炕上移了數寸,拍着旁邊的位置大咧咧道:‘來,一起歇息,休要再胡思亂想’這回輪到我緊張起來,雖然知道他向來不拘小節,卻也由衷不安。
“也奇怪,我睡過無數男人,征服了不少禽獸不如的畜生,但在他面前,扭捏的像個處女。
“我終於還是躺在他旁邊,背對着他側卧,還頗有心計的從薄被中露出一小截肩膀,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不安地等着,沒想到不一會,他的鼾聲就從背後傳來,居然就這麼睡了,難道他是個石頭人嗎?
“我心裏略微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感激,更加明白此人是個貨真價實的正人君子,他若對我意圖不軌,倒不似他了。我越發愛他,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沒想到第二天從外來了一纖細的女子,瓜子臉,挺秀氣,知道了昨夜我們同處一室,她原來是他女友,勝輝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腰為我介紹‘她叫小蓮,你徐哥的女人’然後又對小蓮道:‘她是莫失心,半年前救了俺一命,現在是俺知交。小蓮,她和你一樣怕鬼昨晚才和俺同睡一屋,你不要見怪!’小蓮抿嘴一笑,與我握手問好。
“我木訥地與她寒暄,心裏的滋味真是難以言敘,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勝輝是有了心上人了的,我真傻,我裝作很隨意地擂了他一拳,笑問:‘呦,你小子艷福不淺嘛,怎麼我就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竟臉紅起來,臉羞得跟個豬肝似的:‘這……這不還沒來得及說嘛!”
“那天吃過午飯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受不了他倆你儂我儂的調調,借口既然有人照顧他了,我就不多浪費時間了,他們小兩口挽留一番,最後我固執不已,獨自下山而去。
“沒想到夕照一別,再見已是三年以後。那三年,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他,對他這種愛恨交織的情感更加變本加厲發泄到別的男人身上,也就是那期間,花刺宮的名聲開始一落千丈,變得極為醜惡,莫失心女魔頭的形象成了武林普遍印象。
“這一切我不在乎,只是鞭撻其他那些男人,方能使我有短暫的刺激,也可以暫時消除對勝輝的思念。徐勝輝高大偉岸的人品成為我品評其他男人品行的標準,所以,也許要求太高,其他男人在我眼中是如此涼薄醜陋!
“那年我花刺宮囚禁來了一名名聲不小的俠客,當時我並不知曉他是徐勝輝的朋友,只知道他是個善於偽裝,面上是個仁慈的大俠,背地裏盡干男盜女娼的壞事。三天後,徐勝輝單槍匹馬地闖入了三清山,叫門道:‘放了我兄弟,否則燒了你這鳥不拉屎的破山’
“我命人開了門,親自前去,與他相顧愕然,他驚訝問道:‘莫家妹子,怎麼是你?’我心中激動地無法言喻,只先請他進來落座,沉默了許久問他:‘三年不見,別來無恙啊徐哥’,他也是感慨萬千,聊了一陣,請求我放了他那兄弟,我毫不猶豫答應,並說:‘你一句話我二話不說就放她走,只是得提醒你一句,這傢伙品行不端,不可深交’他點頭嘆道:‘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正打算好好開導他。你這裏有酒嗎?咱們三年沒見,喝他個痛快!
“當天晚上,我們酒到杯乾,無比暢快,他沒想到我這麼能喝,連連嘆息老了老了,我無言落淚,只是不停喝酒。末了我已是頭暈腦脹,沒想到明天一早又要分開,不知猴年馬月方能再見,心頭酸楚,問他:‘你和我那小嫂子小蓮怎樣了?’
“徐勝輝忽而黯然神傷,繼而嚎啕大哭,凄聲道:‘都怪我這野性子,成天東奔西跑,你嫂子……你嫂子他被人加害而死!’說罷泣不成聲,很是難過。
“我聽聞這番話,着實為他難過了一把,接着心中燃起了少許希望,安慰他平復了情緒,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他:‘徐哥,那你下一步怎麼辦?還打算再找一個嗎?
“他一臉堅毅,道:‘不了!小蓮之死責任在我,我已在她墓前發誓,除她之外,此生再不另娶妻室,有違此誓,斷如此刃。’說罷從袖中掏出一把玄鐵匕首,竟已被他生生拗斷!
“我心中還不死心,嘆道:‘徐哥你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小蓮泉下有知也會難受的’
“他搖了搖頭,不停地灌酒。我也喝了一會,再也忍耐不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愛意,一摔杯子大聲道:‘徐哥,不瞞你說,莫失心打第一眼見到你就把你放在了心上,希望成為你的伴侶,除你之外別無他求!’
“徐勝輝怔在那裏,半天才澀聲道:‘莫家妹子,你的心意咱領了,可除了你嫂子,徐勝輝已經不可能愛上第二個女人。咱們仍舊好兄妹相稱吧。’
“我心如死灰,在他面前流下了淚水,好一會才收拾好情緒,心中想,強扭的瓜不甜,求不來的緣分只能放手。笑道:‘徐哥,我不怪你,是我失態了你莫芥蒂!’
“徐勝輝豎起大拇指道:‘這才是咱們的好妹子,拿得起放得下!’我微微一笑,藉著酒勁道:‘徐哥,你說一句‘我愛你’來哄哄我吧,我會開心好久的’。
“他聽了沉默起來,我一時有些生氣,心想我沒要求再糾纏他,只是開玩笑讓他隨口三個字安慰安慰我他都不肯,於是不悅道:‘你連這點玩笑也當真?你不說我就不放你那朋友!
“徐勝輝正色道:‘莫家妹子,別逼我,這仨字我真不能亂說,否則愧對小蓮!’
“我咬牙切齒,那個女人都死了他還這麼耿耿於懷,蠻橫道:‘不行,我就要聽你說,我又不把它當真!’他苦笑不已:‘你既不當真,說出來又有何意義?’我失聲大吼:‘我開心,我願意!你說是不說?’簡直有些聲嘶力竭。
“徐勝輝依舊不肯,我勃然大怒,命人將各個出口封死,對他說:‘你不說這三個字就別想出去’,最後我們不歡而散。
“次日,徐勝輝來見我,給我賠不是,我冷冷道:‘我不要你道歉,只聽你說處那三個字!’他面泛難色,最後道:‘那你能不能先放了他?’我簡直氣得要死,他只屑隨口說了這三個字,無論是滿不在乎的說也好,還是譏諷地說也罷,我一定會眉花眼笑,與他握手言和,沒想到這個男人固執如斯。
“我回道:‘好呀,那麼你代替他入獄嗎?’本擬他會委曲求全說了那三個字,結果他淡淡道:‘好吧,我代他進去’,我氣得渾身發抖,不願認輸,命人把他關入水牢,還是最底層那一間。
“此後的事你都知道了,就因為三個字,我們之間擰杠了八年,他不說,我不放他,都不肯示弱,直到前幾天,我終於覺得太累了,心神俱疲,放走了他。他走的一聲不響,一下正眼都沒看我,也怪,我折磨了他這麼久,他恨我是應該的。這場八年的冷戰,終於還是我低下了頭!”
桃宛清依偎在她懷裏聽完了這段往事,只覺得驚心動魄,又是無限傷感,傷感充盈了身體,無處宣洩,憋得心裏有些難受,鼻子有些酸楚,不知該說什麼好,莫失心忽然又道:“為師累了,要歇息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