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檀郎
第一百八十章
霍去病醒來的時候,只看見一道淡金色的陽光從百葉窗里斜斜照進來,而他竟然在一處竹子做的吊腳樓中。忽然有人笑說,“喂,你醒了。”那腔調也不是長安官話,而是不知名土語。
霍去病不解其意,茫然坐起身來,只見一條青蛇如同閃電般的自床前矮几上竄過,被一名膚色黧黑的少女抓在手中,滿不在乎地放進背簍里去了,他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是誰,阿嬌呢,”
少女搖頭,帽子上的銀飾鐺鐺作響,她也問:“你說啥?”
霍去病從床上起來,打開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綠林森森,龍吟細細,天長水闊,風情日麗,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好的風光。但他心急如焚,根本顧不上欣賞,極目一望,來往的都是這穿着異族服飾、相貌也有異於自己的男男女女,完全看不到阿嬌的影子。
他蘸着桌上的茶水寫字給那少女看:“阿——嬌——”
那少女當然不認字,笑吟吟地指着霍去病的手臂說:“咦,你都大好了。”
霍去病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低頭一看,他又愣了一下,j□j出的皮膚上再不見水泡、潰爛、血跡,雖然還留着些重病後的痕迹,卻很顯然已癒合得差不多。
少女興奮道:“趕快把這好消息告訴她去呀,她不知多麼高興。”她上來就拉霍去病,顯然是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防這一回事,霍去病有所領悟,默不作聲地跟着她走。出吊腳樓才發現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青年男子有的手裏提着山雞狍子,青年女子大多極盡所能地穿得花枝招展,時不時看見女孩子吹着竹笛悠揚地走過來,腳邊跟着青蛇或者蟾蜍,十分詭異。
少女帶着他來到一處山谷邊,霍去病回頭一看,那些小樓土窩都排列成一個圓的形狀,這想必是他們的村寨。對比起來,他住的那座吊腳樓竟然是最豪華的。
阿嬌就是這樣,到哪裏都要生活得舒舒服服,霍去病忍不住微笑。
走進谷口之後,少女說:“你自己去找她吧,她應該是在這兒洗澡,你是她夫君,看見了不要緊,我還是避諱一下。”
她說的霍去病當然還是不懂,否則他哪裏還能這麼平靜?
霍去病從她眼眉手勢間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便抱拳為禮,表示謝意,少女抿唇笑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往前走儘是流水之聲,漸漸的熱氣蒸騰,溫度也高了許多,毫無疑義,這是一處溫泉。霍去病邊走邊喊:“阿嬌!阿嬌!”轉過一塊大石,他一下子怔在原地。
阿嬌竟然穿着一身紅衣,她聽到霍去病的呼喊聲,正回過身來,她手裏還握着一把濕發,連眼睫毛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眼睛半眯着,一見到霍去病,立刻流淌出喜悅笑意。
霍去病往前走了兩步,只覺得清幽溫柔的香氣如同一隻小手纏綿而來,一下下抓撓在人的心肺上。
她現在是真真正正的不施脂粉,甚至不講姿態,全無雕飾,霍去病卻只覺得她容光照人,仙姿玉魄平生僅見。他深深震蕩,有的時候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個好色之人,單純只因阿嬌的美貌愛上她。
可霍去病一輩子也再沒覺得第二個人好看。
阿嬌說:“你好了?”她語氣是平淡的,彷彿兩人每天都可以見面。
霍去病點頭,他笑容越來越大,新的生命,健康的身體,阿嬌就在身邊——真是夫復何求。“好得不能再好。”他說:“這是哪裏?”
阿嬌從溫泉中走出來,坐在大石頭上拿起大毛巾擦頭髮,她說:“這是南疆,再往北走一點是瀾滄江,這部落應該是三苗部族的一部分,但他們自己也早弄不清了。”
草地上有紅的粉的紫的黃的嬌艷的花朵,鋪成一張漂亮地毯,霍去病凝視阿嬌纖細白皙的足踝,時間太長,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往後挪。霍去病半跪下來,握住她足踝,因為在溫泉中泡得久了,阿嬌的腳呈現一種健康的貝殼粉,他為她穿上鞋襪。
難言的曖昧幾乎要牽動人的心臟。
然而這一次阿嬌沒有閃避沒有推諉,她靜靜凝視霍去病被陽光點亮的額頭,繼而挪開視線,看着遙不可及的地平線。手中玉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濡濕的黑髮,她神色幾乎是悵然的。
霍去病在阿嬌身邊坐下來,手指穿梭在阿嬌發間,頭髮漸漸幹了,她靠在他懷裏,他們小聲說話,星光慢慢浮起來,泉水淙淙流着,一直一直。
霍去病問:“要不要綰起來?”一邊說,已經開始動手。
“我倒忘了,你連梳頭都會。”阿嬌笑起來,“這邊風景好,氣候也好,就是生活不大方便,一日三餐外加沐浴更衣就耗去全部時間。”
“我服侍你。”霍去病把阿嬌的髮絲撥到耳後,低頭輕輕吻她耳畔肌膚。山風吹久了,阿嬌臉龐是涼的,軟玉一樣,他幾乎要懷疑不是真人。
吻纏綿地落下去,沿着她精緻如雕刻的下頜線條,而那線條到脖頸處就變為柔美,再往下是鎖骨,鎖骨往下是……
阿嬌仰着臉,她臉龐是緋紅的,呼吸變急,她用手掌跟抵住霍去病的額頭:“別。”
霍去病也在輕輕喘息,他疑惑地“唔”一聲。
阿嬌瞪他一眼,惱怒最多只有三分。
霍去病的眼神清醒起來,他看着阿嬌凌亂的衣襟反而不好意思,站起身顧左右而言他:“這外面風好大,你冷不冷?”
冷什麼?怎麼會冷?
阿嬌一手撐着岩石,一手抬起理鬢,斜睨着霍去病,哧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霍去病的聲音突然溫柔起來,他聲線本來偏低,此時的嗓音足以讓長安城的少女們酥倒大半。
阿嬌卻笑得肩膀都顫抖,她斷斷續續說:“我倒是想起來,假如沒把你救回來,那霍少爺你一直到二十四歲病死都還是完璧之身,這真是……誰想得到?誰會想得到?”
霍去病一呆,隨即惱羞成怒。他是知道阿嬌很有些惡趣味的,只是從來不說出來:比如上次私底下指使人上疏,建議陛下在茂陵東邊修一個大將軍墓——那本來是皇后的地方哪。
於是滿朝人都知道了:衛青雖沒佔着皇后的名分,卻也差不多了。
“這該怪誰?”霍去病給她氣死了,“我夫人討厭這種事情,我能怎麼辦?還不是只有忍着。”
這時候就看出段數不同了。阿嬌只是輕輕笑,不承認不否認不表態不負責,優雅漂亮得一塌糊塗。她起身在草地上輕輕踱步,月華流照在她白色的衣襟上,彷彿變成了薄冰一樣的淡藍色。
當然女人是在被愛的時候最美。
霍去病抱緊她,把下巴擱在她頭頂。阿嬌笑意漸漸勉強,她再次將霍去病推開。
霍去病是真愕然了:“阿嬌?”
阿嬌按着心口,眉間微顰,霍去病強行掀開她衣襟一看,白色的中衣在心臟處洇出血色。阿嬌劈手將衣襟奪回來:“幹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霍去病反覆追問,阿嬌像是不耐煩說似的,直接疾步往回走,霍去病三兩步就趕上她,這次他又發現不妥,“阿嬌,你的武功——”
“怎麼?”阿嬌幾乎是冷淡的說。
霍去病卻低下了頭。
回到竹樓,霍去病之前見過的那個女孩子已經把飯菜做妥,兩人謝過她,阿嬌留她一起吃飯,那異族少女卻十分知趣,忙忙的推辭走了。阿嬌這才柔聲向霍去病解釋:“你五臟都產生不同程度病變,就算解除咒術也回天乏力,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個術法,說是向上天獻上巨大力量就能挽回生命,一試之下竟然成功。”
霍去病極為震動,他問:“霄河劍呢?”
“霄河劍是法器,巨大力量激蕩之下被摧毀了。”阿嬌端起茶盞喝一口,輕描淡寫地說。
霍去病再也不能說話。他知道阿嬌對霄河劍的鐘愛,它幾乎是那位“慕容紫英”贈給她的唯一一件禮物。
“唉。”阿嬌嘆口氣,霍去病抬頭看着她,阿嬌苦笑着撐住頭,“我就知道這是個賠本買賣,情侶之間扯上沒法償還的恩義,一定會壞事。”
“胡說!”霍去病立刻反駁,“咱倆都這樣了,你還想反悔?我告訴你,沒這麼好的事!除非我真死透了——”
“某人天天惦記着這件事,弄得餘生都不得安寧怎麼辦?”
“哪頭蠢驢會這麼做?”
竹樓里一時安靜,夜風吹拂,樓外竹葉捲動聲颯颯,房間裏燭光如豆,飯菜的香氣誘人,這才是人間煙火吧?兩人突然相視而笑。
今生今世,此生此世,恩愛相守。能得到世上最大的幸福,誰還會在乎犧牲多少。生命這麼短暫,快樂都要來不及。
兩人在這景色優美的世外桃源住了兩三天,各自的身體都修養得差不多,霍去病卻又添了一樁煩惱。吃早飯的時候他懷疑地跟阿嬌嘟囔:“這幾天晚上咱們樓下一直詭異的音樂聲,你聽見了沒?”
“什麼詭異的音樂聲?”阿嬌斥責,“昨天晚上的是笙,前天晚上的是簫,再前天是笛子,雖然是在山野間,但這樂聲也很有章法。”
“又沒鬧鬼,怎麼會突然有笙簫笛子?還每天都不一樣。”霍去病更狐疑。
“昨天你不是跟村寨里的人一起出去打了一次獵?可能有小姑娘看上你了吧。”阿嬌悠悠然點起一爐香,勾得林間蝴蝶次第翩然飛來,她坐在陽台上喝茶看書,身邊彩蝶環繞,仿若神仙中人。
霍去病眼尖,彷彿看到附近的吊腳樓里有人在張望,他說:“不對,應該是看上你的。”
“唷。”阿嬌揚眉,“有人好像沒弄清楚家裏的位置。”
“我是霍去病,你是霍去病夫人,還能有什麼其他的位置?”霍去病佯作不解。
“錯了。我是一家之主。”阿嬌揚着臉說,“所以呢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萬一如花得過了頭,招來一些浮花浪蕊狂蜂浪蝶也由我看心情打發。”
霍去病憂慮地摸着臉:“那萬一人老珠黃……”
“沒關係。”阿嬌安慰他,“好歹你做得一手好菜,人才不夠,廚藝來補。”
霍去病露齒而笑。
豈止,他懂得尊重女性,舞跳得好,樣貌十足十無可挑剔,樣樣都來得,知情識趣曉得什麼時候送玫瑰什麼時候送鈴蘭,家大業大,位高權重,情商智商都高,文能上疏撰文武能馬踏匈奴。真是無可挑剔,遇到了就一定不能放走。
所謂檀郎也。
重要的是愛你。
咦,但是阿嬌也不差呀。她何嘗不是能妥善地應付一切。
所以一定要雙方勢均力敵才有意思。
霍去病依舊沒放棄:“晚上我要去看看,到底是哪個傢伙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