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知道什麼是流氓嗎?
屋頂椽子斷了,家裏找不出合適的木頭頂替,裴櫻在房樑上待了一會仍舊沒主意。跑到閣樓東翻西找,竟尋出一摞油布來,她把油布從老虎窗里扔下來,灰塵蓋了蘇正則一臉,裴櫻才發現方才那堆人竟然將蘇正則連人帶床都搬到了屋外。
她下樓來撿油布,蘇正則卻伸出那沒受傷的腿攔住她,嬉皮笑臉地說:“不許過。”
裴櫻從沒和男人打過情罵過俏,無法抵擋蘇正則的撩撥,又不能像那些有經驗的女人能將事情巧妙轉圜,總害怕他看見自己臉紅,所以她只能一本正經到近乎無趣的態度來面對他:“你讓開!”
蘇正則兀自巋然不動,對她挑挑眉,下巴一抬:“不讓!”
裴櫻瞪着他,威脅說:“那我就從你身上跨過去。”
他傾過身子,曖昧地壓低聲音說:“跨過去可以,最好光着身子。”
裴櫻大窘,瞬間臉紅到耳根子底下,她啐一口:“流氓!”
“哎唷,你怎麼知道我是流氓,順便問一下,你知道什麼是流氓嗎?”蘇正則似笑非笑瞅她,話里意味深長。
裴櫻看懂了他的意思,料不到他臉皮這樣厚,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她瞪他,他卻滿臉笑嘻嘻,眼神里裹挾着一絲促狹的火辣。
蘇正則點頭道:“看來是知道的。”
裴櫻終是丟盔棄甲從灶房繞出來。
裴櫻抱着油布上了房梁,蘇正則在屋檐下搖頭晃腦將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得腔調十足,也不知有什麼事情讓他這麼高興。裴櫻不是個愛惹是生非使壞主意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麼,想着他這個高興樣子,就是忍不住要給他尋點晦氣,還沒來得及行動,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地由遠而近駛過來,停在了張家的大門口。
“喲,小陳老師,你來啦?”路過的村民打着招呼。
小陳老師十分興奮:“村長剛給我打電話說張醫師家灶房屋頂椽子斷了讓我明天來修,我怕明天下雨,趕緊帶了一根過來。”
“陳老師真是有心了!阿櫻,阿櫻,你趕快給陳老師倒盆水擦臉。”張醫師不知從哪兒回來,一路小跑,顛顛地吩咐裴櫻招待客人。
裴櫻討厭陳建州別有用心的殷勤,但說到底到底是客,又是來幫家裏修屋頂,她鬱悶地轉回灶房拿毛巾。
陳建州這才發現張醫師家門口的躺椅上竟然躺了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長得英俊帥氣,只是態度有些懶散,襯衫扣子東扣一個西扣一個,袖子胡亂擼到肘邊,外面那件外套也被他隨意地地敞開着,一隻手打着石膏掛在頸上,頭髮亂得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模樣亂七八糟。可饒是這樣,這男人身上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倜儻貴氣,更別提他那張臉,他心中警鈴大作,問張醫師:“這位是?”
“他是前天在大水溝翻車的負責半坡鉛鋅礦的董事,被村長救了,村長讓他暫時住在我家裏。”
陳建州打量蘇正則的時候,他同樣也在觀察他。陳建州三十多歲,個子不到一米七,五官平庸普通,乍一看和村上許許多多打工回來的村民差不多,唯一能區別出他們的可能就是他今天的這一身打扮。
說是來修屋頂幹活的,可他顯然是經過精心修飾過的,他裏面穿着件簇新的白襯衫,外面學八十年代的港劇男主角套了件羊毛背心,頭髮用髮膠梳過,可惜這一路上騎着摩托車,髮膠將僕僕灰塵如數沾在了上面。
陳老師小心禮貌地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陳建州,是水頭鎮初中的老師。”
蘇正則漫不經心地點頭權當致意,卻並不介紹自己,態度十分傲慢,還是張醫師打圓場:“他叫蘇正則,我們都叫他蘇董。”
裴櫻遠遠地看着他們,同時也將蘇正則鄙視陳建州的目光看在了眼裏,她知道蘇正則必定是在在嘲笑陳建州的打扮,但她心裏明白陳建州這樣的打扮已經是水頭鎮比較講究的了,不知怎地她心裏有些心酸,端着水走過來,走到一半卻又折回去,不一會兒她出來的時候已經可以看見盆里漂着一塊碎花白毛巾。
蘇正則和陳建州的目光同時落在那雪白的毛巾上,裴櫻臉有點紅。她倒不是怕蘇正則看,原本就是想為陳建州在蘇正則面前撐點腰,可見陳建州那樣子,顯然又讓他誤會了。
陳建州紅着臉,客氣地接過臉盆說:“小櫻,還是我自己來好了。”又朝蘇正則點點頭,“我先去洗臉了”說罷端着水朝屋裏走去,一邊走一邊低頭看那塊白毛巾。
蘇正則便將目光移到裴櫻臉上,似笑非笑地,搖晃着腦袋在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裴櫻白他一眼,進了屋。
傍晚時分,許多下地幹活的人從田壟那頭走回來,上牛村認識陳老師的人多,過路都要打幾聲招呼。
一個老大爺挑着一擔子路過,看見屋頂上的陳建州,故意道:“喲,張醫師,好福氣啊,你外甥女婿來給你修房子啦?”
張醫師含含糊糊地笑着打招呼:“回來啦?”
全村都知道裴櫻未婚,這大爺走近后又假作驚訝:“哎呀,原來是陳老師啊,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沒看清。怎麼,這麼晚還幫張醫師修屋頂啊,哪天也幫我家來修修啊。”
陳老師心裏很受用,高興又靦腆地答應:“好啊,你哪天要修房子,叫我一聲就行。”
“好是好,可是家沒有外甥女,你也管修么?哈哈。”
想着裴櫻就在屋裏,陳老師到底不好意思地說:“您老真愛開玩笑。呵呵。”
老大爺走到大門口,小聲跟張醫師說:“上回我屋裏頭人說,水頭鎮初中陳老師相上你家小櫻了,原來是真的啊。陳老師不錯,知識分子,家裏在鎮上那棟樓足有五層吧,嘖嘖,那麼多間房,住都住不過來,真是好福氣啊。”
礙於陳老師正在房樑上,張醫師怕裴櫻麵皮薄,他支吾幾句把那人打發走了。裴櫻卻在屋后聽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人精一樣的蘇正則應該也聽見了,她就很不好意思。她獃獃地望了一陣那條小河,不知為何,心裏突然如潮水一般湧上一股愴然。
如果她不嫁給陳建州,在上牛村也很難再找到婆家,她又沒本事,在地里幹個農活都沒人家利索麻溜。將來舅舅不在了,她老了,又怎麼辦呢?
陳建州雖然吃的是公家飯,農活卻也從不落下,那椽子和屋頂經他三下五除二,天沒黑已經修好了。招待客人吃過晚飯,因張家唯一空閑的病床讓蘇正則佔了,張醫師也不留陳建州過夜,任由他騎着摩托下山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宇來叫裴櫻去砍柴,讓她換點粗布舊衣服,這樣進山方便。
裴櫻答應着去藥房的紙箱裏翻舊衣服,那紙箱裏都是張醫師從前打工從各地收回來的破爛衣服,穿不了又捨不得扔便都積壓在一起。
蘇正則疑惑道:“你真的要去砍柴?”
裴櫻理他。
“不是吧,你,你砍得動嗎?”這倒不是蘇正則誇張,他上下打量了裴櫻那小胳膊細腿一番,不可思議地說。
裴櫻不理他的嘲諷,換上了那套男式的衣褲,把下擺扎進褲子裏,袖子也細細地捲起來。鄉下人見慣了農婦下地幹活的打扮,沒人覺得可笑,大宇還建議她再找個帽子,否則頭髮容易被山裡荊棘掛住。
裴櫻又去紙箱裏找帽子,不一會兒便翻出一頂軍帽戴上,她那一身打扮看得蘇正則想笑又怕她生氣,可還是讓裴櫻看到了,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蘇正則終於沒忍住,哈哈大笑道:“你怎麼把自己打扮得跟劉-胡-蘭似的?”
她在女監里呆習慣了,女人們在一起很少講究穿戴,此刻被蘇正則這麼煞有介事地點評了一番,裴櫻心裏有些慚愧,恨不得脫掉這身衣服。但轉念一想,自己怎麼會被他動搖了呢,又有些生氣,便不欲理會他。
一直到下午兩點裴櫻才擔著木柴才回來,大宇走在前面,經過張醫師藥店時他把柴一放,望着落後的裴櫻對張醫師囑咐道:“張醫師,待會兒記給你外甥女抹點葯,姑娘家可能是從沒做過這些粗活,肩膀都磨出血了,現在腫得像個包子一樣。我讓她少砍點,只給她捆了一半,沒想到還是才走兩里路就把肩膀磨出血了。不過,你這外甥女可真吃得苦,肩上磨得血浸透衣服,她也不跟我說,好在我看見了,我讓她分點給我挑,她也不肯,硬是把木柴給挑回來了。”
“唉,這孩子,就是倔,不讓她去,非去。”張醫師嘆口氣看着走近的裴櫻,接着對大宇道,“今天可真是麻煩你了,要不然在我家吃了飯再回去吧,飯菜在灶上,都是現成的。”
“都是屋裏人,說這些幹什麼,飯就不吃了,你等會幫她看看,我屋裏頭還等着呢,先回去了。”
“好,好!”
張醫師接過裴櫻的柴火,道:“灶上溫着飯,你先去吃飯吧。”
裴櫻顧不上吃飯道:“有熱水嗎?”
“熱水也有,都在灶上燒着呢。你的肩膀給我看看。”
裴櫻避過舅舅,佯裝輕鬆地說:“我沒事,我先去洗澡了。”
張醫師知她性子倔,也不好勉強她,只得由她去,叮囑道:“小心些,傷口不能進水。”
鄉下農家是沒有浴室的,廚房和盥洗室合二為一,廁所單獨設在外面,平日洗澡就用大木盆裝了水在堂屋洗。裴櫻打好水,關了門,張醫師沒地方去,又背起手慢慢踱步到對岸商店去看熱鬧了。
裴櫻坐在木盆邊脫衣服,肩膀的皮被磨破,混着汗水血水已經與衣服結了痂,不去注意還好,此時要把衣服脫了,輕輕一撕,只覺得像要從肩膀上揭走一層皮,裴櫻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蘇正則在隔壁藥房的病床上聽得清清楚楚,他輕聲問道:“你肩膀受傷了?要不要緊,很疼嗎?”
裴櫻成年後從未承受過一個男人如此特別的關注,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你看,我不是叫你別去砍柴,你一定要去,現在吃苦頭了吧。”
他說得倒輕鬆,裴櫻最聽不得他的風涼話:“不去砍柴家裏燒什麼?”
“燒煤氣啊。”
“煤氣太貴,買不起,柴不要錢,隨便砍。”
“我有錢啊,我給你買。省得你一天到晚燒火燒得烏漆墨黑的,看得我難受死了,哪個男人會要你。”
“沒人要也不用你管。”
“我是管不着,我只是擔心,你這個樣子,萬一把那個陳老師嚇跑了怎麼辦?你不是很想嫁給他么?”
蘇正則一句話戳到裴櫻的痛處,她不再接話。
蘇正則悵然一嘆,痛心疾首道:“不過那個陳老師,見了女人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像塊木頭,就這樣還想追女孩子啊。”
裴櫻眼前果然浮現起陳建州那土裏土氣的樣子來。水頭鎮的老師都是農民,上完課家裏都
侍弄着田地,因此陳建州氣質談吐,做派相貌看起來都跟莊稼漢無二。尤其是那滿臉的油光,滿口的黃牙,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倒跟四十歲的人一樣,更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書生清雋之氣。
有人說,女人哪怕再優秀,倘若得不到男人的欣賞,她便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在水頭鎮,也只有這三十幾歲娶不到老婆的陳老師才會巴巴地來為她獻殷勤,對比一下村裡其他年輕女人,裴櫻總是很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