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苦難的心
實習漸漸接近尾聲,系裏陸續傳來一些要人單位的信息。聽說有一個海南省教育局的名額,我頗為心動。
對於回家鄉還是去外地,各人都有不同的打算。大部分女生的想法是如果不能留在讀書的大城市b市或者分配到家鄉那個省的省會城市,就回到老家父母身邊去。而我,因為某些私心,一直渴望能遠走高飛,離家越遠越合我意。
我申請去海南,系領導勸我說,分到海南省教育局還有可能往下分,海南才開始改革開放,各方面和內地相比還很落後,一個女孩子去恐怕吃不消。我還是堅持,最後終於得到了這個名額。
我非常激動,給家裏發了個電報。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我正在宿舍學習,我表妹跑來叫到她家去一趟。我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說我媽來了。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趕緊放下書本就隨她去了。
到了我姨媽家,可不得了,我媽已經哭得兩眼通紅,見到我都說不出話來。姨媽替她勸我,說父母不放心我去那天涯海角的地方,那麼遙遠,要是去了,這以後恐怕見面都困難。再說,夏天是我爸爸身體狀況最不好的時候,海南的夏天又是酷暑的地方,他想到我那裏來休養一下都不可能。
被說到我的私心上,我也心酸地哭起來。我靠着媽媽坐在床上,邊哭邊替她擦眼淚,但還是硬着心腸不鬆口。媽媽見狀,哭得更加傷心,趕路的疲憊加上心力交瘁,竟然暈了過去。我們嚇壞了,姨媽趕緊掐她的人中,過了幾秒鐘,她才舒了一口氣,緩了過來。
媽媽如此的情形,我真的能一走了之嗎?我深嘆一口氣,決定服從命運的安排。一個人不能像在菜市挑選青菜蘿蔔一樣選擇自己的父母,我既然已經是這樣一個父親的女兒,我就要盡到做女兒的責任和義務,我就要分擔媽媽的悲傷和無助,我就要儘力為這個家帶來希望和歡樂。我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一個人,我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我們的痛苦之源來自於我的父親。我不太了解我的父親,他一直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一個工廠做技術員。
記得我小的時候,他嚴謹好學,天天跟着收音機學英語。他還特愛乾淨,每天中午回家都要把傢具擦一遍。我們吃飯前必須洗手,洗過的手除了碗筷,再不能去摸其它東西了。
他對我和妹妹的學習非常重視,每天輔導我們做功課,給我們削鉛筆,考試前還把鋼筆的墨水給我們灌好。在學校要是有同學欺負了我們,他就會去找人家的家長談話。
爸爸心情好的時候,會給我們炸麻花、油餅之類的小吃;帶我們去打乒乓球、排球,唱些他參軍時唱的歌曲給我們聽。
他也培養我們的業餘愛好,讓我和妹妹去少年宮學書法、美術,還買了個鳳凰琴回家,讓我們學着彈。
但是爸爸心情不好的時候發起脾氣來非常厲害。他其實幾乎不打我們,但他嚴厲的目光已足以讓我們大氣都不敢出。我能記得的唯一一次挨打,大概是在4、5歲的一個夏季。爸爸不允許我們在吃飯時間到別人家去玩,但那天我在同住一層樓的一個小姐姐家玩她的洋娃娃,他們已經準備吃飯了,我玩得開心忘了在這種情形下該離開。等到被爸爸叫回家的時候,災難就降臨了。他順手用正在捅蜂窩煤的鐵釺子朝我的腿抽過來,我慘叫一聲,一條長長的血印子清晰地出現在我裸露的大腿上。媽媽聞聲過來,嚇壞了,趕緊把我拉開。
後來外婆因為這事找爸爸談了話,認為他不應該對孩子這麼粗暴。爸爸也很後悔,加上後來的一個雨天,爸爸背着我和妹妹去上幼兒園的時候,因為坡滑而摔倒,把我的小腿壓斷了,他對我更加負疚,再沒動手打過我了。
其實,爸爸的身世很可憐。聽媽媽說,他才12歲,他母親就在一次塌方中被山土壓死了。聞訊趕去的爸爸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慘狀,那情景大概讓他又痛又恨又怕。爸爸很愛他的母親,他說母親性情很溫和,關心他們兄妹,教給他很多東西。他不直接說不喜歡他的父親,只說他父親除了起早貪黑地幹活,養活他們兄弟姊妹六個外,就知道罵人。想來也不難理解,一個最小的孩子只有兩歲的鰥夫,睜開眼想的就是如何養家餬口,巨大的生存壓力下怎會有好心情呢。我初中的時候爺爺就過早地去世了,大概這也和年輕時的苦難生活影響身體狀況有關吧。
雖然爸爸成績很好,但為了分擔家庭的負擔,他初中畢業后就沒再升學,參軍去了西藏。每次發了軍餉就趕緊往家裏寄錢,一待就是6年。西藏,多麼令人神往的地方,可爸爸說只覺得冷,很久才能洗一次澡,天天盼着回家。
最倒霉的是,中印邊境起了摩擦,爸爸乘坐的軍車在去的途中翻了車,他被壓在車下,僥倖活了下來,但留下了頭疼和背疼的後遺症。
後來爸爸去北京讀了軍校,然後退伍回家鄉進了工廠,做了技術員,做做機械製圖什麼的活兒。
我們小的時候,他還比較年輕,身體和精神狀況都還尚可。但他不愛笑,翻出他二十幾歲時的照片,我看到的是一張英氣勃發的冷峻面孔。
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就常常在半夜起來唉喲唉喲地嘆氣了。更可怕的是,他開始變得疑心病重,說廠里的人要整他,排擠他,鬧着要調動單位,要搬家。媽媽有不同看法的時候,他就抱怨說媽媽不理解他,不知道他的痛苦,有時候還狂躁地掀桌子,摔門。
只要父親不在家,媽媽和我們姐妹倆就有說有笑;父親在家裏,我們都很小心地行事,生怕惹惱了他。
我好不容易熬到初中畢業考上了重點中學,雖然從家走到學校只有三、四十分鐘,我還是逃也似的住校去了。
我高中那幾年,爸爸更加變本加厲地鬧騰。媽媽沒轍,提出帶他去看病,爸爸勉強答應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不願意去看,媽媽也瞞着我們,只說去廠里的療養院療養。
過了一段時間爸爸回了家,好像情緒好多了,但不願意吃醫院開的葯,說吃了腦子不好使。我問媽媽爸爸是什麼病,媽媽說爸爸是腦震蕩後遺症。
十幾年以後,媽媽才告訴我,醫生診斷的是“創傷后抑鬱症”。那時候人們對抑鬱症等心理疾病不了解,把它們和精神病混為一談。媽媽怕我們姊妹有心理負擔,所以沒告訴我們真相。
夏天是爸爸最難熬的時候。我高三最後那個學期,大概因為我這個高考生無形中帶來的壓力,爸爸的情緒波動更加劇烈。
我為了複習時間長些,偶爾回家住。有一次媽媽和我們姊妹關在一間屋裏看書,爸爸在客廳里一會兒長吁短嘆,一會兒走來走去,很重地放東西。突然,他一腳踹開了我們的房門,罵我們只管自己,不管他的死活。門板被踹破了一個洞,我們嚇得不敢吱聲,不知道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一次,發現媽媽偷偷哭,我問她,“為啥不和爸爸離婚呢?”從鄰居和媽媽同事那裏,我知道喜歡媽媽的人很多,媽媽才三十幾歲,那麼年輕漂亮,溫柔能幹,為何一定要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弔死呢?可媽媽搖着頭說:“你爸爸沒爹沒媽,我和他離了婚,誰來照顧他呢。他不發脾氣的時候還是挺好的,說不定過幾年他病好了脾氣就不這樣壞了。”
我心裏狐疑。是的,爸爸讓我對人性產生了懷疑。我很想了解一個好端端的爸爸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去市裡進新書最快的芹溪書屋買了弗洛伊德、阿德勒等人的心理學著作來讀,想從裏面發現點蛛絲馬跡來解除我的疑惑。
一讀下來才發現心理學的海洋浩瀚無邊,於是我萌發了報考心理學的念頭。我填報志願的都是師範大學,一者是因為只有師範有心理學專業;再者是因為師範要補助伙食費。爸爸隔三差五地休病假,我覺得有補助可以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讓大家都過得輕鬆一些。
和爸爸相處的日子提心弔膽,我渴望着通過上大學逃跑,跑得越遠越好。
但是越急於求成越事與願違。過於強大的動機讓我難以用平常心來面對考試,高考的頭天晚上就失眠,媽媽給我吃了一顆安定,勉強睡著了。第二天卻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吐什麼,只能喝點西瓜水。第二天晚上吃一顆安定已經不抵事了,我吃了兩顆才睡着。就這麼著,我高考三天一粒米未進,靠西瓜水和安定熬了過來。
結果可想而知,我在班上的名次大幅度下滑,分數剛過重點線,沒能上成北師大,沒能遠走高飛。而考上的這所師大,也調配了我的志願,讓我學我覺得最難啃的最沒興趣的物理專業。物理和心理雖只一字之差,內容卻有着天壤之別。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考上大學后,爸爸精神狀態有了極大的好轉。我上大學的這四年,除了在夏天爸爸偶有焦躁,我家雨過天晴,暴風雨後難得的風平浪靜。
但我內心還是希望擺脫束縛,獲得真正的屬於自己的自由生活。那些可怕的場景讓我戰慄,同學大聲的關門和爭執都會讓我的心怦怦亂跳。
我這些自私的念頭在媽媽的昏厥面前土崩瓦解。我乖乖繳械投降,和她一起去系裏說明情況,放棄了去海南的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