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一夢醉朝夕
莫離離了翠冷別院,便施展輕功,飛奔至桃花塢。
正是黃昏,天邊紅霞滿天,萬丈金光,西風揚起,碧草如波。
滿園桃花開的極其燦爛,芬芳襲來,似在等候故人。
莫離想,二十多年前,娘親和師父便是在此相遇,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她稍一縱身,便飛舞在林間,桃花簌簌落下,隨着藍色身影旋轉,如蝴蝶翩躚。
莫離輕輕一躍,飛身坐在一根枝椏上,解下玉簫,空靈的簫聲便傳遍林間,音色悠揚中似乎藏着一絲喑啞,如明明所見的是燦爛的笑容卻不經意聽見一聲哽咽。
新月正爬上天邊,日月此刻同輝,那林間的身影,飄渺出塵的讓人移不開眼,比細雨中的江南遠黛更朦朧迷離。
簫聲盡,莫離朱唇輕啟:“閣下一路從客棧經翠冷別院尾隨至此,委實辛苦。”
斑駁的樹蔭里緩緩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眉眼如畫的男子仰起頭微微一笑:“又見面了。原來姑娘芳名離簫。在下寧遠。”
他向前又走了兩步,藍色錦衣泛着流光,縱身一躍,坐在了莫離身旁:“敢問姑娘方才所奏之曲何名。”
莫離摩挲着簫端的玉佩,這會才發現上面有一個昭字,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此曲名為不離。”
一瓣桃花落在莫離發間,寧遠伸手欲拈又突覺不妥,他將手隱在袖子裏,面色里看不出一絲一毫窘迫。
他問:“敢問姑娘和神醫蘇杭有何淵源。”
莫離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年,眼裏探究之意十足:“公子為何肯定離簫識得神醫?”
寧遠笑着答道:“若世上真有人能解柳暗之毒,唯有神醫蘇杭和唐門唐煙,然,十八年前唐煙已逝,剩餘的可能必與蘇杭前輩有關。”
莫離凝視着眼前這少年,他眼裏一片清輝,印着落霞與新月,熠熠光華似乎比艷若琉璃的滿園桃花更勾魂奪目。
寧遠見她眼裏先是訝然,那驚訝轉瞬即逝,隨後明眸清冽如深潭,平靜地如狂風暴雨也掀不起波瀾。
莫離微微一笑,從容說道:“蘇杭乃離簫之師,數月前已故去。方才之曲《不離》正是師父為唐煙所創。”
她似乎又看見師父在桃花樹下撫琴,聲聲皆是長相思,情不渝。憶起臨終前師父滿臉含笑,他說,離兒,為師終於可以和你娘團聚了,來世我定要和煙兒不離不棄,再不放手。
想到此,莫離眼裏不禁一片氤氳。
寧遠見眼前的少女微微濕了眼眶,心裏一滯:“蘇前輩雖駕鶴西去,想來在另一個世界便能和所愛的女子相伴相依,這也是一種圓滿吧。用思念鑄就地這首《不離》,果真是讓人慾罷難忘。”
莫離聞言一笑:“公子說的是,若師父泉下有知,見這桃花依舊,春風十里,想來必定欣慰吧。”
寧遠頓覺心口一松,含笑說道:“姑娘他日的成就必定更讓蘇前輩欣慰。”
莫離仰首,天邊雲捲雲疏,雁過長空,不留痕迹。
此刻她眉眼間一片洒脫,清脆的聲音里含着笑意。
“離簫倒不在意成就與否,只想行走天下,懸壺濟世,解遍疑難雜症,享盡美景,尋找奇花異草。若有天累了,便收個徒弟帶回藥王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遇見兩三知己,順便拐個相公。”
寧遠瞥了眼那羊脂玉佩,緩緩道:“方才見姑娘對唐昭公子頗為青睞,而他以玉相贈,姑娘拐個相公回家的願望想來不難實現。”
莫離聽聞,爽聲大笑。
“唐昭哥哥確實英俊瀟洒,離簫一見他就如見了親人,卻不曾想此番行為會讓人誤會。離簫認為緣分天定,強求不來,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所以凡事應該順其自然,不作妄念。”
莫離瞥眼打量着寧遠:“且兩情相悅不一定能夠相守相親,世間諸多無奈,所謂佳偶天成,一生一世一雙人,委實需要天大的好運氣。”
她的雙眸一片清輝,伸手拉過一枝桃花,在鼻尖嗅了嗅,瞥頭看着寧遠:“譬如公子你,舉手之間甚是風雅,出身必是非富即貴,終身之事更是身不由己吧”
寧遠微微眯了眼,清雅的眉間透着天生的貴氣。
“遠自幼父母雙亡,幸得義父收養。遠一直堅信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莫離心裏一陣訝異,贊了句,“公子好氣魄。”
頓了頓,莫離開口問道:“不知公子為何一路尾隨於此?”
寧遠揚起了眉,眼含笑意:“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姑娘救治一位故人。”
寧遠的故人正是江南首富之女秋水依。數日前,秋姑娘服了朝夕酔,從此沉迷夢中,不願蘇醒。這朝夕醉,生於蜀地高山之巔,服用后,讓人墜入夢中,這夢便是心中的幻想,現實中往往求而不得,而服藥之人從此長眠不醒。
莫離隨寧遠一路來到秋府,天上疏月朗照,地上燈火長明。莫離探過頭,在寧遠耳邊輕聲感嘆道:“這第一首富,果然財大氣粗,有錢的很吶。”
那溫熱的氣息若有若無的噴洒在耳邊,寧遠不禁一陣心癢,仍面不改色的微微一笑:“所以離簫你不用擔心診金酬勞。”
莫離微微一怔:“我表現的有那麼明顯?”
寧遠抿抿嘴,眼角挑了挑,他頓了頓:“這世上有人一擲千金也難遇良醫,而離簫你乃神醫唯一的弟子,自然是萬金難遇。”
莫離摸了摸下巴,乾笑幾聲,“公子說地甚為有理。”
寧遠唇角翹起,說了聲,“請。”
莫離坐在床前為秋水依看診,見此女估摸十六,唇角含笑,雙目緊闔。
一臉富態的秋老爺子立於一幫,滿臉焦急:“可解?”
莫離坦然答道:“解倒是可解,但心病還需心藥醫。不然她醒來后還會服用醉朝夕第二次。不知可否告知秋小姐服朝夕醉的因由?”
秋老夫婦二人面面相覷,低頭嘆息。
寧遠不忍二老傷心,便拉着莫離的衣袖道:“你隨我來。”
在寧遠一翻敘述中,莫離明白了前因後果。
原來某日秋水依去靈隱寺上香,香霧繚繞中,抬首便見新任方丈能忍的側臉。
能忍大師二十齣頭,長相儒雅,佛法精深,講起禪來妙語連珠且淺顯易懂,清淺一笑便讓秋姑娘失了心魂。
少女情竇初開,從此相思刻骨。
後來,秋姑娘去靈隱寺小住了一段時間。日日對着寶相莊嚴的佛像卻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那日,天降大雪,洋洋洒洒,飛舞在天地間。
秋水依獨自一人行走在山間小路上,她茫然無措地行走,似乎唯有這場雪才能讓胸口滾燙的思念冷一點。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她立於蒼芒的白雪中,失魂落魄。
暮然回首,天地一片蒼蒼,大雪早已掩埋來時的足跡。仿若世間只剩她一人,找不到歸途,看不清前路。
一往情深,卻不知情歸何處。
她無能為力蹲下身,埋首於膝上,淚流滿面。
就像阻止不了白雪擁抱黑土,她亦無法覆滅胸中澎湃如汪洋的相思。
在意識還未消失的前一刻,她想,若她就此死了,他會不會從此記得她。
雪越下越大,秋水依的身子也漸漸被雪掩蓋。
能忍看着差點被凍成雪人的姑娘,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秋水依在溫暖的懷抱中漸漸蘇醒。睜開眼,便是一雙心疼和無奈的眼。
她心裏湧起欣喜,他來尋她,最終,是他尋到了她。
她伸出手,試探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能忍身子一僵,秋水依失望地縮回了手。
她垂下眼瞼苦笑,心想自己怎能奢望他有回應呢。
能忍環抱着她的雙手緊了緊,秋水依詫異抬頭,終於從他眼中看見了來不及隱藏的情意。
那是充滿疼惜的眼神,仿若她是他的珍寶。
他抱着她下山,一步一步,她多希望這條路永無終點。
終於,她輕輕吻了他的唇。
她想,他沒推開她,真好。這是不是也說明,我並非一廂情願?
可翌日,她徘徊於門前,他卻拒絕相見。
秋水依終於明白,她吻他,那一刻短暫的只有一瞬,卻是他們的一生。
那是一場夢,夢裏大雪傾灑,遠勝世間所有繁華。
她貪念着那人懷抱的溫暖,所以,她寧遠沉醉在夢中,永不醒來。
因為,夢醒了,身邊沒有他。
後來,秋老夫婦為她定了親,尋思着替她做個了斷。
秋水依千金買來朝夕醉,相思相望不相親,不如一夢醉朝夕。
秋老爺子托寧遠去尋神醫,沒想到兜兜轉轉,冥冥中似有註定,恰碰到莫離帶着花明贈與唐昭。
莫離聽完,唏噓不已:“萬般劫難,情劫最難熬,諸多病痛,相思病最苦。”
她轉頭看向寧遠:“我能否見見能忍大師。”
寧遠點點頭:“我來安排。”
翌日,靈湖畔,靈隱寺,楊柳輕拂,佛鐘聲聲,清溪流淌。
莫離遠遠便見菩提樹下,有一僧人手持佛珠,雙手合十,微微含笑。
就算剃了發穿着僧袍,仍難掩那卓然而立的氣質。
莫離,寧遠上前:“見過大師。”
能忍回禮:“施主請隨我來。”
寧遠和莫離尾隨其後,三人一路上了飛來峰。
山之巔,能忍緩緩問莫離:“施主可有法替她脫離苦海?”
莫離見眼前的僧人目含憂心,正色道:“大師認為情海便是苦海,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那個傻姑娘即便知道是飲鴆止渴,卻甘之如飴。”
能忍又問:“貧僧能做些什麼?”
莫離戲謔說道:“離簫認為大師並非無情之人,既然已經動心,不如請大師還俗,成全了秋小姐的此番情意。”
能忍望着遠山,想起那個下雪天,還有那小心翼翼吻他的姑娘。
那個姑娘,容似朝花,不記得從哪天起,他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想起她的笑顏。
或許是初遇那天,他回過頭,便瞧見她站在煙霧繚繞之中,四周一片喧囂,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於是他向她點了點頭,雙手合十,微微一笑。
或許是在他講經之時,他偶爾一抬眸,便見她坐在不遠不近的蒲團上,認真的聽着經言。
亦或許是見她跪在佛像前,一臉虔誠地誦經,眼裏卻是濃墨一般的憂傷,他忍不住想為她撥雲見日,讓她雙眸里恢復往日的明亮。
就這般日復一日,那個姑娘在他心裏生了根。
直到那個下雪天,他的目光搜尋了整個寺院卻聽聞她獨自一人去了山上。
那一刻,他心裏甚是驚慌。
直到他在皚皚白雪中將她抱起,紛亂的心緒終於得到安寧。
他這才明白,自己動了心。
他在心裏向佛主起誓,他只要一天,他願用餘生長伴古佛,去換這能擁抱她的一天。
那條下山的路,他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去走完。
路到了盡頭,他們也走到了終點。
她吻他,只有一瞬,彼時他似乎聽見了花開的聲音,他這一生便留在了那一瞬。
而今,他站在高高的山巔,不禁一聲長嘆。
“貧僧確實動了心,深知罪孽深重。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她在紅塵,我在佛門,終是殊途難歸。”
“所以大師揮劍斷情,閉門不見。可她情根深種,寧願長眠不醒。早知現在,當初為何不絕情到底,讓她有了希冀,嘗到了甜。我即便救醒她,她也能再次沉醉夢中。”
能忍目光悠遠的凝向遠方,像是穿透了十丈紅塵:“貧僧幼年便立下誓言,今生青燈佛卷,還請施主助她度過此劫。聽說神醫蘇杭有一項絕技,能用金針封住人的記憶,還請施主幫她忘了貧僧。”
莫離心有不忍:“相忘於江湖,再見如陌路。難道只有這樣的結局?”
能忍轉頭對着她,眼裏甚是清明:“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寧遠與莫離相視一眼,問道:“那大師呢?”
能忍釋然一笑:“從此貧僧日日為她誦經,祈佑我佛護她一生安樂。”
三日後,秋水依轉醒,容似嬌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風,是個美麗的女子。
她坐在庭院的鞦韆上,眉頭微蹙:“為何我總覺得心裏空蕩蕩,像是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寧遠望向莫離,見她雙眸里滿是憐憫,白色面紗隨風浮動,看不清容顏。
莫離終無奈的出聲安慰:“秋姐姐,你誤食了朝夕醉,此葯容易生出妄念,今好不容易醒來,切莫多想消耗精力。”
秋水依眨巴着眼睛,一臉困惑。
一月後,明州秋府,紅燈高掛,門口嗩吶聲震天,迎親隊伍綿延整條大街。
秋水依一身紅衣,很是喜慶,正彎着腰準備入轎。恍惚中,總覺背後有一道目光,她毅然轉身,一把扯下紅蓋頭,茫然的四處尋望。
人群中,有一僧人,面目和善,目光溫柔,他見新娘掀了蓋頭,嘴角清淺的笑,轉身離去,消失於人海中。
秋水依摸着滿臉的淚水,雙目茫然。
莫離和寧遠立於不遠處,此幕盡收眼底,不知該喜該悲。
莫離緩緩道:“今時今日,方知世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咫尺天涯,正如此刻,一人身着嫁衣,紅妝十里,另一人卻披着袈裟,穿着僧袍。”
寧遠搖着手中的摺扇,眯了眯眼:“情之一物,傷人傷己,卻半點不由人。”
莫離一手持着玉簫,右肩掛着包袱,見迎親隊伍走遠,側過臉看向寧遠:“唉,前塵忘盡,願她從此幸福。公子,離簫在此告辭了。”
“你去哪?”寧遠忍不住問道,話語裏卻隱含一絲焦慮。
莫離想了想:“天大地大,先北上瞧瞧吧,聽說北方有一家酒釀地極好。”
寧遠緩緩一笑:“如此,我便湊個熱鬧,與離簫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