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沉默的大多數
豐溪蜿蜒東來,在廟山下折而向北,河灣南岸有一大片平曠的土地,四面群山環抱,石田村就坐落在這片土地上,約有百餘戶人家,兩條十字型街道整齊分割高高圍牆裏的石田,東西南北四個石徹圓弧門洞,厚重的對扇木門,從東門到西門,從南門到北門,慢慢踱過去也要不了半個時辰——
石田的民戶大半都開店,酒店、布店、米鋪、藥材鋪、煙草鋪、裁縫店、剃頭店、肉鋪、雜貨鋪、鐵匠鋪、棺材鋪,即便是沒本錢開店的人家也藉着門面做一點小手工生意,比如編斗笠的、打草鞋的、清明賣清明果端午賣粽子八月中秋賣烤餅過年賣糖糕,散居在石田周圍數十里地的百姓都以這裏為中心,逢三、六、九的墟日這裏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這就是曾漁看到的石田村街景。
石田村是正德年間才逐漸聚居繁盛起來的,這與曾漁的祖父有關,石田曾家原籍贛州府興國縣三寮村,三寮村極有特色,村中有三大姓——楊、曾、廖,這三姓子弟不在士農工商之列,他們的職業是堪輿師,俗稱風水先生,楊姓的祖先就是鼎鼎大名的江西派風水祖師楊筠松,人稱救貧仙人,楊筠松於晚唐僖宗時以堪輿風水術在長安為官,因避黃巢之亂到了贛州,三寮村那時還是一片荒野,楊筠松經過那裏時認為是吉壤,適合風水師世代居住,於是就築屋授徒,曾漁的先祖曾文辿就是楊筠松的得意弟子,迄至明朝,曾家又出了一個名叫曾從政的堪輿大師,以風水術供職於欽天監,北京皇陵就是曾從政勘測擇地的,名聲極響——
正德年間,因為家族矛盾,曾漁的祖父獨自遷居廣信府,在永豐縣永平鄉廟山下築起具有典型贛南特色的兩堂大屋,四鄉八塢的民眾聽聞三寮村的風水先生千里迢迢來石田買地建屋,當然以為石田這地方風水極佳,有那比較富有的人家也就把房子建到石田來,經過四十多年的生聚,石田成了方圓數十里最大最富庶的村落,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石田村果然風水好啊,村裏的人都發財——
這便是曾漁知道的石田村的歷史。
……
暮色沉沉而下,把青翠的廟山染成青黛色,又逐漸洇散成模糊的暗黑,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還有黑驢再次乘船渡過豐溪,河灣那邊就是石田,從東邊的石拱門進去,驢蹄踏在麻石砌成的街道上響亮明快,但曾漁的心情顯然沒有黑驢這麼愉快,歷經生死兩世為人,可還是很難做到心如止水寵辱不驚啊,若這次通過了院試成了秀才,那回到石田就絕不是這般冷清模樣。
四喜牽着黑驢走得飛快,怕與鄉人打招呼呢,主僕二人簡直是灰溜溜往家趕。
曾家大宅位於小村東南端,繞過十餘株大樟樹便能看到,前後兩棟磚木結構的大屋,中間隔着一個橫向天井,兩邊以腋廊相連,構成一座封閉式的民居,曾漁立在自家大門前,夜色中那門榜上“三省傳家”四個大字依稀可辨,門榜四個字用的是孔子弟子曾參“吾一日三省吾身”的典故,因為贛南曾氏自稱是曾參的後人——
四喜還沒敲門,黑驢先叫喚起來了,離家已半月,到家的這種熟悉的感覺真好,黑驢叫得更起勁了,馬嘶如笑,驢鳴似哭——
大門開處,昏黃燈光鋪展下來,一個老僕哈着腰道:“鯉少爺回來了。”說著,過來幫四喜卸驢背上的書篋等物。
曾漁說了聲“黎叔辛苦”,便邁步進門,長兄曾筌獨自一人坐在門廳喝茶,見曾漁進來,也未起身,只點了點頭,說道:“回來了,去廚下用飯吧,我們都已吃過了。”
曾筌比曾漁足足年長了二十歲,又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間的感情自然淡薄,但曾漁考試回來,曾筌竟不詢問一下考試經過,這也太寡情了。
曾漁也就沒好說的,向長兄作了個揖,就準備到廚下吃飯,想起四喜也是餓着肚子,便喚四喜也去用飯——
一個聒耳的女聲陡然響起:“四喜,四喜,你這懶貨也知道回來啊,趕緊去切當歸,不然明日都沒有飯吃!”
只聞聲音不見人,卻已經讓正在搬書篋的小奚僮四喜心驚肉跳,趕緊答應道:“小的這就去切葯。”把一個竹編書篋搬到曾漁身邊台階上,輕聲道:“少爺,我切葯去了。”急急忙忙從左邊腋廊往後面跑去,生怕晚一步又要挨罵。
曾漁對着左邊那間透出燈光的廂房道:“嫂嫂,四喜今天趕了六十多里路很辛苦,讓他先歇——”
不等曾漁把話說完,那刺耳的女聲就打斷道:“出外遊山玩水有什麼辛苦,難道比我們在家還操勞嗎,這個家吃白食的又多,持家容易嗎,誰比誰辛苦!”
廳上的曾筌搖着頭道:“切葯也不爭這一時,夜裏切葯不是費燈油嗎。”
曾筌這話也只敢小聲說,豈料廂房裏的人耳尖,就聽到了,尖聲道:“費燈油,費燈油算得什麼,兩個人一頭驢出去半個月,竟要帶二兩七錢銀子去,這銀子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就這麼不珍惜——你問問他,還剩多少銀子回家?”這是讓曾筌問曾漁。
曾漁不等兄長開口,答道:“還剩三錢五分銀。”
廂房裏的婦人大叫起來:“半個月就花費了二兩四錢銀子,這個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經不起這樣揮霍啊!”
曾漁自感可悲,穿越客們一擲千金,誰見過為二兩銀子挨罵的,而且他又不是亂花錢,這是去府城趕考啊,半個月在外吃住,兩個人一頭驢才花了二兩銀子,節儉得很了。
曾筌起身到廳外說道:“出門在外嘛,處處都要用錢,罷了罷了,不要啰唣,小弟你趕緊吃飯去。”
廂房裏婦人厲聲道:“不行,今日就把事情說清楚,這個家再這樣下去就要敗了。”
……
——曾漁的祖父育有二子,按照三寮村的老傳統,曾漁的伯父撼龍先生繼承祖業挾風水術出外謀生,曾漁的父親留在石田行醫,撼龍先生一生漂泊未曾成家,曾漁的父親則有一妻一妾,妻妾各育有一子一女,曾漁是妾生子,自幼就過繼給伯父為嗣,因為伯父長年在外,所以曾漁還是由親生父母撫育長大,伯父每隔兩、三年會回來一趟,曾漁聰明好學,甚得伯父喜愛,伯父教曾漁背誦風水秘笈、修習八段錦導引術,又教曾漁劍擊和散手,曾漁九歲那年參加知縣吳百朋的神童宴,即席作文,詞藻斐然,吳知縣大為讚賞,譽之為謝家寶樹,這是把曾漁比作東晉大名士謝玄,是極高的讚譽,曾漁由此揚名,小小年紀從此立下金榜題名的雄心壯志——
曾漁十歲那一年,伯父撼龍先生病逝,臨終叮囑曾漁的父親不要讓曾漁走科舉之路,說他曾撼龍四十年來走遍大明兩京十三省,閱人無數,見過多少才俊之士從少年到白頭困於科場不得售,最終貧困潦倒甚至痴癲瘋傻,而且即便科舉順利做了官又如何,江西貴溪籍的內閣首輔夏言被抄家殺頭就是前年的事,仕途險惡,那些官員頤指氣使看似風光,一旦遭傾軋,身敗名裂還是小事,性命不保、抄家流放不能保全妻子者比比皆是,還不如風水師挾技遊走於三教九流,只要藝業精、名氣大,王侯公卿都要延為上賓,地位既不卑賤,謀生更是綽綽有餘,所以還是讓曾漁繼承祖業做風水先生最好——
但少年曾漁對伯父的話不以為然,他還是想走科舉之路,他對父親說若他二十歲前進學成了生員,那就依他心愿讀書求上進,若不能,那就依伯父遺言去做堪輿風水師外出謀生,父親答應了曾漁的要求——
沒想到此後三年間,曾漁的父親和嫡母吳氏先後謝世,曾漁的生母周氏雖健在,但在家中沒有地位,不能掌管家業,十四歲的曾漁和一歲大的胞妹只有隨長兄曾筌過日子,曾筌之妻謝氏是縣城開生藥鋪的謝員外的長女,那謝氏不甚賢惠,公婆在世時她還收斂着崢嶸不顯,公婆去世后她掌了家,潑妒之相就露出來了,對曾漁母子三人的飲食衣物供應日見淡薄,謝氏只生養了兩個女兒,一直沒有兒子,既不肯讓丈夫曾筌納妾,又擔心沒有兒子以後家產全歸了曾漁,所以處心積慮想把曾漁母子三人趕出家門,理由就是曾漁是大伯的子嗣,不應該住在這裏——
好在曾筌雖然懼內,但比較好顏面,曾筌是本縣養濟院的醫生,在石田算是有身份的人,父母剛去世就把未成丁的弟弟趕出家門,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但謝氏軟磨硬纏,曾筌被逼不過,就重提當年父親說過的讓曾漁讀書到二十歲,若二十歲不能進學,那就讓曾漁去做風水先生——
曾筌這話有理有據,謝氏也只得忍耐,但這幾年來在曾漁母子面前冷言冷語卻沒少說,少年曾漁是憋着一口氣想要考上秀才的,他以蘇秦的故事勉勵自己,蘇秦起先遊說秦國沒成功,回到家后嫂子都不燒飯給他吃,蘇秦發憤苦讀,頭懸樑錐刺股,終於六國拜相,再次回家,嫂子匍匐不敢仰視,那時蘇秦多麼意氣風發啊,男兒當如是!
然而少年曾漁不明白的是:蘇秦是名留史冊的勵志典型,是極少數,而更多的卻是伯父撼龍先生說的從少年到白頭,一輩子死在八股文上,那些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數。
正因為以前的曾漁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這次院試他榜上無名時,他無法承受,才會有伽藍殿的那一幕,現在的曾漁當然不同往日,他也做好了直面困境的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刻這麼快就到來了,嫂子謝氏連一夜都等不得,在他踏進家門這一刻就要與他把事情說清楚,什麼事情要說清楚?那就是要趕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