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有個小孩
`
`
東京,成田機場。
`
機艙乳白色的艙門緩緩地關閉,將最後一縷海鹹味的微光,緊緊關到門外。林寧輕輕扣好安全帶,轉頭看向窗外。
`
飛機轟鳴着從地那片碩大的島嶼上騰空而起。那些幾分鐘前還置身左右的高大建築,不停鞠躬揮手的工作人員,粉紅的櫻花,和咸濕的空氣,那些十幾日裏由陌生而漸漸熟悉起來的林林總總,彷彿是一個充滿日語的粘稠夢境,就在這一剎那,飛快地縮小着……直到再一次變成那塊墨綠色的海島,變成那片畫在地圖冊上的小小圖形。林寧忽然記起初中的一位地理老師,他十分的年輕,羞澀地站在陌生的講台上指着掛在黑板上的地圖,“大家看,這是地圖的一種,叫做‘分層設色圖’”,他賣力地讀,可是緊張的舌頭還是暈頭轉向地繞在了一起……那是林寧在初中里的第一堂課,腦海里全是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和對小學教室的懷念,可是聽到老師焦急而滑稽的發音后,還是忍不住跟着坐在前面的雙胞胎一起大聲地笑了……許多時候,我們無助地面對着陌生一言不發,彷彿下一秒就要害怕地哭出聲來,直到有天離別悄悄臨近,才發覺一切原來早已變得熟悉,並且溫暖。
`
`
“林子,我們要回家了。”
“對,回家了。”
`
`
飛機着陸時劇烈的震蕩,把這群顛簸了大半個月的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林寧從制服的側兜里掏出手機,左上角那隻放肆了許久的鮮艷紅叉終於銷聲匿跡,乖乖地變回那枚溫馨的滿格信號。
`
“喂?姐,我回來了!”
`
`
`
闊別總是讓重逢的欣喜成倍飆升,林寧靠坐在懿思晨的旁邊,注視着王梓大呼小叫地把他們從日本空運回來的進口零食分給大家。
`
“寶兒瘦了,回家要多多吃飯,知道嗎?”
“嗯!”
`
`
`
漆黑的夜晚,空蕩的公車老態龍鍾地靠邊停靠,林寧跳下公車,回身衝著王梓招手。
`
`
打開那扇門的時候,微弱的燈光從黑暗裏一點一點地溢出來。滿地凌亂的廢墟,在電視機忽明忽暗的光束里尷尬地浮現。
`
林寧面無表情地從男人身旁經過,推開他們共同居住的卧室。偌大的雙人床上空空蕩蕩,沿着床邊的一側,整齊地擺放着一隻捲成筒狀的被子,以及裝在被子裏的女人,在這個空曠的房間裏彷彿一隻剛剛從油鍋中撈起的炸春卷,裹着渾身滾燙的焦黃,盛放在餐盤裏面。
`
林寧走過去慢慢掀開被子,女人被淚痕浸濕的碎發凌亂地貼在變形發腫的臉頰上。這個習慣了叫人失望的家,叫人心寒的兩個人,早已激不起一點憤怒之外的情緒……可看到女人的樣子,林寧還是心痛了。
`
“我殺了他。”
`
這片無聲的黑暗裏,林寧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冰冷,彷彿只要脫離了唇角就立刻結成冰凌,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
“不要,林寧……他是你爸爸啊。”
`
林寧輕輕地笑了。
對啊,爸爸。
你總是可以舉起林林總總的兇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咆哮着甩向天花板的吊燈,看着它們在你含糊的暴叫中粉身碎骨,看着它們在動能散盡的最後一秒仇深似海地狠狠刺進皮膚,用猩紅的血跡祭奠自己四散的身軀……你永遠可以自信滿滿地向著下一個兇器伸手,因為你有資本,你知道在你的身上有這個女人想要的一切,你知道她到死也不會離開你……可你從不珍惜,在你一帆風順的時候對着她歡天喜地,在沒有什麼供虛榮心歡呼的時候,拿起大把大把的兇器向著這個叫做家的地方肆意揮霍……
可是爸爸,你知道嗎?
你這輩子最牛逼的事,就是找到了媽媽。
`
`
`
陽光明媚的體育課總是少年們釋放熱血的天堂,林寧卻坐在溫熱的操場上,在一片沸騰的吶喊聲中靠着懿思晨昏昏沉沉地睡去……很久沒有好好得睡過覺了,疲憊的感覺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
`
懿思晨靜靜地看着這個在身旁熟睡的孩子,小小的嘴唇輕輕地抿着,濃密的睫毛把整雙眼睛遮得密不透風。男生的足球不時滾出場線,王梓那隻靈活的胖子就蹦蹦跳跳地一路小跑過來,擋在她們前面把球用力地踢回去,經歷了這場長途旅行的孩子們回來之後都顯得異常興奮,懿思晨不由低看了看林寧……只有這個小笨蛋把自己玩得累到了極點。
`
`
`
“……我殺了你!”
林寧忽然咬着牙齒翻身坐起,喘息急促地四處環顧,最後無辜地看向懿思晨……
`
`
`
幾近垂直的陽光,把林寧的臉照得黑白分明,懿思晨伸手摸了摸林寧潮漉漉的腦袋。
`
“寶兒你老實告訴姐,日本的孩子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有啊……”一頭霧水的林寧,迷茫地眨眨眼睛。
“那為什麼你做夢喊着‘殺了你’,為什麼別人回來都像打了雞血,只有你悶在這裏睡覺?”
恍然大悟的林寧回過頭,哀怨地看着球場上上躥下跳的王梓……
“姐你想太多了……只是太累了做了噩夢。”
“寶兒。”懿思晨認真地看向林寧,“可我總是覺得你心裏有事。”風輕輕吹起懿思晨潔白的衣領,林寧低下腦袋,摸了摸自己圓圓的耳廓。
`
——原來“信賴”這種事真得不只是心理活動而已。我聽得到它的聲音,看得見它的顏色。
`
“姐,那你要答應我,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林寧睜大眼睛,認真地看着懿思晨,視死如歸的樣子惹得懿思晨不由發笑。
“好~只要不是逃課什麼的,姐都幫你保密。”
`
`
林寧看見那些白色的鴿子成群落在樓頂上面,就像“梯田”里的那些精靈,每當下雨便成群飛來站在屋檐下避雨,吃飽了滿地的穀粒,就小小翼翼地湊近,偏過頭來,偷聽自己和潭明的對話。
`
——又來偷聽我的秘密?
`
`
“從前呢,有一個小孩。
她從小最喜歡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獃獃,獃獃,是一隻特別聰明和善良的小狗。
有一天夜裏,爸爸忽然像是變成一個陌生的男人。每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原本溫馨的房子就變成一隻巨大的粉碎機,任何東西都會被它一瞬間絞得粉碎……有時是印着唐老鴨的水杯,有時是畫著城堡的床燈,有時是天藍色的畫板,有時,是媽媽……那時候,獃獃還那麼小,卻硬要弓起身子,擋在小孩的面前,衝著暴躁的男人奶聲奶氣地咆哮。小孩知道其實獃獃也很害怕,因為它身後那條毛茸茸的小尾巴總是一瞬間就粗了幾倍,可它還是那麼勇敢,勇敢的保護自己。男人一腳踢翻它,它就翻身爬起來撲上去抱緊男人的拖鞋,齜着幾顆剛剛長出的小牙拚命撕扯。小孩總是害怕它受傷,哭着把它緊緊抱在懷裏……後來獃獃被送到姥姥家,男人說,小孩要上學了,小狗在會影響她學習。
獃獃走後,小孩才發現沒有它跌跌撞撞地擋在前面,自己反而不用那麼害怕,她漸漸開始很少哭,很少遮起眼睛,就站在那些顛簸的黑夜裏,睜大了眼睛去看。男人咆哮着提着她的鎖骨丟在地上,她就慢慢站起來再看……再後來,男人不止在醉酒之後變得無理取鬧。小孩時常努力地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卻依舊難逃厄運。吃不了肥肉,卻時常被男人逼迫着整片吞下,肥肉掉進胃裏的時候,難忍的嘔吐就放肆地翻湧起來,嗆起的眼淚和嘔吐物一同洶湧地湧進鼻腔,男人的雙手卻緊緊地扣着自己的喉嚨,反覆呵斥着自己咽回去……感冒的時候,難忍的咳嗽吵到午休的男人依舊會惹火上身,嗓子奇癢難忍的時候,小孩就趴在被子裏死死地拽緊嘴唇,有時抑制不住的咳嗽帶着劇烈的氣流從鼻腔噴涌而出,鼻腔里的血就順着指縫,滴滴答答地掉在被子上面……有一天小孩看着那些渾圓的血跡,眼神忽然變僵硬,她開始仇恨那個把一切踢翻在地的男人,更恨這個唯唯諾諾的自己,恨自己拚命做着的“好孩子”,恨自己忍不住的眼淚……小孩開始學壞,壞到有一天站碩大的穿衣鏡前面,發現鏡子裏人已經變得那麼陌生。
那個小孩,就是我。”
`
風輕輕吹散了林寧額前的頭髮,劃過林寧低垂的睫毛。“我很壞,以前是,沒準以後也是……如果讓你覺得討厭,或是害怕,可以離開……”林寧仰起頭看了看那些純凈的雲,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但我想變好,遇到姐以後更是……”
`
`
眼淚把陽光折成七彩的顏色,懿思晨伸開手掌,用力地蓋在林寧冰涼的手背上。
`
“林寧,你記住,以後有姐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不管發生什麼姐都不會離開,寶兒要開開心心地用心生活,不用害怕。”
`
`
——寶兒,這是姐恨不得用生命來抵押的承諾,你聽得見嗎?
`
……
`
——我聽得見心底那片腐爛的稀肉上生出了新的血液,飛快地流淌。
——獃獃,你也聽到了對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