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散里 第三十六章 對朱顏1
他的眼中,看着那道清冷而絕美的身影墜落,如一朵白蓮,霎時染作鮮紅。
他彷彿看到那一日,羽君素白的身影擋在沈蒼瀾身前,生生挨下挫筋斷脈的一掌……那一日,羽君同樣這般墜落,宛若凋零。
只是,今日被用性命保護的,不是沈蒼瀾,而是沈驚濤……
……“湘無雙!!”他衝上前抱住她墜落的身軀,那團殷紅迅速在胸口擴散,在素白衣衫上美艷得讓人恐慌。他從沒有如這一刻般感受到對血的恐懼,唯恐它就此流逝將生命也從湘無雙的身體中帶走,可是,他全然感覺不到催人慾吐的血腥。
“湘無雙!!”
他雙目赤紅,閃出憤恨的光芒……為什麼會是如此……如果現在的自己不是這麼沒用……手緊緊的重握起劍,他憤怒的環視四周,緩緩放下羽君的手卻是輕柔,站起身,驀然殺入人群中,劍光凜冽,猶如修羅。
懷南一帶的冬日算得上和暖,只是清晨依舊有些涼氣,草木上都打着一層霜,茫茫的一片白,化開的時候濕漉漉的清冷。
每到清晨的時候婉轉清脆的歌聲便會傳來,如今小玉川兒手中無琴,卻絲毫影響不了他的發揮。他其實不喜歡唱歌的,那些不過是硬性訓練出來的技藝,只用來偽裝,絲毫不參雜愛好。但是他每日醒得比雞早,得天獨厚的嗓音更是比公雞打鳴好聽得多,都只是因為姑娘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無聊得久了,變着發兒開始折騰這些人。
就因為姑娘嫌公雞太吵,就讓沈驚濤去隔壁把公雞買了下來,當日便燉了湯。沒了公雞打鳴,姑娘不睡到晌午醒不過來,於是突發奇想打發他每天天不亮就得穿戴整齊在院子裏唱歌,代替公雞叫她起床。
小玉川初聽到她這個決定的時候悶了半晌,一句話也不吭,半天沒有領命。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乖乖出現在院子裏開始唱歌。
……真是個聽話的手下。羽君聽着窗外歌聲,心情大好,如此評論。
門吱呀一聲打開,沈驚濤推門進來,端着兩碗剛熬好的葯。羽君半倚在床頭,淡淡含笑,道一聲:“辛苦了。”
沈驚濤在床邊坐下來,兩碗葯,一碗給她,一碗是自己的。兩個人就捧着碗,默默地喝,誰也不說話。一個不知道該說什麼,另一個就喜歡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模樣,倒是寧靜。
沈驚濤本人也算傷患一個,身上大大小小十幾處傷口,用白白的紗布纏了,看起來也蠻慘不忍睹的模樣。只是如今就只有他們三個人在,他這個傷患就不得不擔負起照顧傷得最嚴重的羽君的責任,至於得架着拐杖吊著胳膊去院子裏唱歌的小玉川,他照顧好自己就成了。
羽君就這麼笑眼兒彎彎的看着驚濤照顧她,笑得他莫名其妙,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她這個重傷患,看起來倒比他們兩個的精神還要好。
那一日的浴血和危險好似都不是真實的,縱然三個人都帶着傷死裏逃生,卻意外的得到這短暫的寧靜悠閑,悠閑得讓人有着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錯覺。
人一旦清閑下來,羽君的本性便蠢蠢欲動,懶洋洋得表現出來。難得清閑么……更何況,其實,她不痛的。
那胸口一箭,正中往日要了湘無雙性命的舊傷,但是,她卻感覺不到疼痛。箭入皮肉的感覺如此清晰,讓她知道這個身子的觸感沒有問題,可是那傷口卻再不似過去揪扯撕裂的疼痛。莫不是這傷只會因為沈驚濤而痛,如今,驚濤就在身邊。
她喝完了葯,卻不急着把碗給他,免得他又收了碗就走。驚濤好像總是不太習慣與她單獨相處,就連喝葯也是羽君賴着他不留下就不肯喝,才讓他慢慢習慣兩人一起喝葯。這反倒讓羽君不習慣,她認識驚濤這麼多年,打小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看着驚濤在她眼前搞矜持,怎麼看都覺得矯情。
她手裏握着碗,拿眼打量着他……雖然氣色因為受傷而欠佳,卻比之前好得多了,總算整個人打理得乾淨清爽許多,不再像個流浪漢。好像美玉洗去纖塵,依然奪目。
“驚濤,你是不是還討厭[我]啊?”
驚濤一怔,下意識便脫口而出:“怎會……”
“那你還總躲着我?噯,你當初……為什麼討厭[我]?”
驚濤緩緩搖頭,為何討厭她……相處這些時日,如今自己也想不明白了。他似乎淡淡望着前方,視線卻不知落在何處,“或許我並不曾討厭你……只是在厭惡從你身上看到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變得麻木,就連林菱兒死的時候……她曾經很用心的照顧過我,可是,她被你殺的時候,我真的感覺不到傷心……每一個在我面前死去的人,都讓我感覺不到心理的一絲波動……我沒有辦法在乎任何人,別人的關心和好意對我來說如同無物。我還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最後連人性也沒有……”他緩緩抬起頭看着羽君,“那時候我想到你……殺人對你來說意味什麼?你殺死那些人的時候可曾想過他們也是活着的?如此的草菅人命……你的血,是不是冷的,用那麼多人滾熱的血也沒辦法讓你動容?”
羽君稍稍移開視線,那些明明不是她所為,可是這般聽起來,好像也是自己的錯一般。“我說過,關於這個……我不道歉。”
“我知道……我只是,很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和你一樣……可是,那樣麻木不仁的自己,和那時候的你又有什麼區別,我有什麼資格說你……”
“驚濤,”羽君伸手拉住他的手,驚濤似乎微微一動,最終沒有抽出,“我們忘記那些好不好?你不是那樣的,如果你只是麻木不仁的人,在客棧里的時候怎麼會救我?你連一個你一點好感都沒有的人都肯救,怎麼能那樣說自己?我們是一路走過來的,我知道你……你只是累了,只是一時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都會好的……你看,我現在在這裏,我好好的活着,都是因為你幫過我。嗯?”
那尾音的一聲“嗯?”是羽君習慣的語氣,微微的挑着,似是詢問,卻在隱隱之間便已經引導你,讓你無法反駁。
驚濤看着眼前這張靜若雪,冷若霜,卻又和煦如春的臉,竟有些分不清她是誰……這些日子他所見的,真的是那個冷血無情的湘無雙?這眉這唇,都是另一個人的,只有一雙眼睛,分明如此熟悉……
他不知道,何謂“我們”?
她離他如此近,近得好像沒有距離,好像已經相識了太多年……如那一日,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救她,在客棧當中,當他看到她即將被人傷害的那一刻,身體已經比他的思想先一步作出反應。在小漁船上,她的歌聲,她的笑臉,讓她看起來就如同一個普通的女子,好像可以很和煦,很寧靜……
“湘無雙,我好像一點也看不透你……”
羽君臉上的笑容緩緩綻開,“那很好辦啊,我們隨時都可以開始了解,還有很多時間。”
他低頭看着握在自己手上那纖細手指,冰涼,細緻……他想着那一日她衝到自己面前,擋開本該射在他身上的那支箭,鮮血如暗紅花火般迅速在她素白的衣襟上綻開,那時候的心悸猶在,幸好……她還在。
他輕輕的移動手指,緩緩地,帶着些許遲疑,握住她冰涼細緻的手指。
也許他可以再試一次……試着重新開始,忘記過去,忘記一切,也許眼前的女子,可以將這種奢望變成現實……
羽君低下頭,她靜靜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她的臉還在笑,唇角卻已經有些撐不住那近似完美的弧度……這樣就可以了吧。讓驚濤接受她,補償他所失去的……那便是她的孽,她的債,為此她會一輩子陪伴驚濤,即使她不愛。
驚濤收了葯碗,照顧她躺下,眉目間已經溫和許多,對她淺淺笑了笑,轉身出去。
羽君才發覺,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驚濤的笑容……她竟然快忘記,驚濤的笑容是這樣美……美人如玉。為何……不讓她從一開始就愛上驚濤,那樣也許一切都會不同。沒有蒼瀾……一切,不過是回到原點。
小玉川走進屋裏,靜靜站在床邊,看了羽君半晌,才問道:“姑娘,您想留下來?”
羽君抬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你真的什麼都看得透,才是個小孩子,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
玉川沒有躲,任她捏着,稍稍停頓,語氣毫無起伏道:“姑娘,暗哨已經到了。”
羽君手上一停,緩緩收了笑容。
“再給我一段時間吧……我現在還不能回去,不能做回湘無雙……”
“為了沈驚濤?”
她並不逃避玉川的目光,淡淡回答:“對。”
玉川收回目光,什麼也沒說,只默默想了片刻,轉身向門外走去:“我去聯繫暗哨暫時不要現身。還需要給香珠兒送個信去,雪狐那邊……”那邊,恐怕暫時得瞞着吧……
羽君輕輕笑了,聰明也不是沒有好處,像川川,依然這麼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