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之音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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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坍塌的巨響從遠處傳來的瞬間,莉蓮舉起的指爪忽地凝固在半空,額上睜着的第二雙眼形狀可怖,仿若獰笑。但六幻也並沒有乘機炫耀它的鋒利,手中二幻刀躍動着湛藍的光焰,驅魔師盯着少女紅光流轉的雙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呵……”半晌,笑聲從冷光閃爍的尖牙之間漏出,隨即便如決堤的洪水一般,迅速流瀉成癲狂的嘶聲大笑。
“你不是恨他嗎……”
刺耳的笑聲間,兩行液體沿着冰冷的臉頰流下。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哭?”神田問,聲音低沉,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
“那還用說嗎?”笑聲戛然而止,莉蓮瘋狂可怖的眼神回到了驅魔師身上:“因為我已經,永遠也不可能殺死他了啊!”
“已經——永遠也不可能殺死媽媽口中那個‘曾經溫柔’的‘父親’了啊!你能明白嗎!”
孤獨的,無處可去的少女也曾對突然回鄉的,那被她叫做父親的男人抱有着些許的期望。不會更糟了吧,她曾想。
你能明白嗎?神田會明白嗎?他是人造使徒計劃的試驗品,和她一樣,是這場“聖戰”的犧牲品。他根本就沒有父母,但九年來,那幻夢碎裂的聲音,卻還猶在耳畔。
他仍將大半的注意力放在莉蓮身上,而目光迅速地向上一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伊斯雷和懷抱赫映的君麻呂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半空中,他們一左一右,俯瞰着這一切。
不會更糟了吧,她曾想。然而後來,她面對的是長達三年多的,真正的恐怖。她看着自己的肢體被一段段拆解,臟器被一點一點地替換成冰冷的金屬。
在神田面前暗算坎特,吞下那枚齒輪的瞬間,屬於惡魔的黑暗氣息在體內狂怒地掙扎,她忽地就醒悟了——她已經不是人類了,不可能再是人類了,即便想逃,她又能往哪裏去。
既然如此,又何不做個徹底的,美麗的,獨一無二的怪物呢?
坎特是因為自己還無法將兩枚齒輪都承受下來,才將其中一枚放進她的體內,想要把她變成自己的傀儡。為防止她反而吸引自己的齒輪,坎特還特地在她的體內封入了一隻惡魔的一部分,以這種污穢的力量抑制齒輪原本的氣場。
但現在坎特已死,這一切都已失去意義。眼淚沒有在她堅硬的臉上留下一點痕迹,彷彿溺水的人看見了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渴望的,貪婪的眼神落到了赫映身上。
君麻呂皺起了細長的眉,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悅。
伊斯雷卻在這時候開口了:“再等等吧,君麻呂,我答應了由他來破壞。”伊斯雷望向神田優,沉吟了一會兒,“也不算答應,算是默認吧。”
似乎是因為這句話,莉蓮一下子把目光轉移到了他身上,微垂的眉眼隱隱閃過某種隱晦的情愫,嘴角上翹但不露尖牙,如果忽略額上的惡魔之眼的話,竟還隱約有着些許人形時的溫婉柔和,黑底紅光的雙眸和曾經那汪美麗的碧藍重疊。
“雷斯先生……奪得齒輪殺死父親,進而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話音未落,神田忽然感覺到腳下一陣讓人心悸的震顫。
“但是,因為父親死去而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的我,奪得了齒輪,不也是一樣的嗎!”
伊斯雷有些厭倦似的微嘆一口氣,“還有這一招,剛才那老頭為什麼不用?”
“我們沒給他時間,而且他得到的力量以御座的械為主,大部分的‘雷’都在這一個身上。”君麻呂頓了頓,“他們加起來也算是一個蹩腳的複製品了——鵺兄弟的複製品,但不可能是諾爾德的。”
說話間,無數的鋼鐵樹枝上已經噼里啪啦地燃起了白色的電光,彷彿綻放的花朵,炫目之至。
“你最好抓緊時間。”伊斯雷提醒了神田一句,仍是雲淡風輕地笑着,俯瞰欣賞着那張絢麗的光之網。
雷之力正向莉蓮聚集而去,在鋼鐵的身軀上和暗色的惡魔之力摻雜在一起,彷彿兩條吐着信子的毒蛇。她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驅魔師,電光從張合的嘴角不斷地流瀉而出,“不要礙事!”
雙腿傳來微麻的刺痛感,但神田全然不予理會,一雙湛藍的鳳眼凜冽如深冬的潮水。
當時,在坎特面前向他求救的少女眼中有着悲傷和渴望的顏色,他相信了她。而如今,他仍然願意相信那時所看到的那雙眼,相信那抹似曾相識的顏色。
“救救我……”
眼角周圍顯現出放射狀的淡痕,手中雙刀爆發出更加濃烈的藍色光焰,他壓下身子,向前猛衝而去。
禁忌.三幻式!
莉蓮額上的第二雙眼閃現出一個暗紅的五芒星,她高高舉起纏繞兩色光芒的右手,迎向六幻雙刀。
巨大的轟鳴聲爆發。雷電和利爪勉強格住了兩把長刀,卻阻擋不了那奔涌的湛藍光輝。暗紅的五芒星被瞬間淹沒,惡魔之眼像是在掙扎一般瘋狂地轉動,終究是在聖潔之光中灰飛煙滅。
暴戾的黑暗從眼中褪去,少女彷彿又看到了那朵花,那朵早已碎裂的,絕美的白銀之花。
光芒散去,拿着那簇純白歐石楠的,是一名青澀的少年,儘管輪廓已經被歲月模糊,嘴角的弧度卻柔軟依舊。
遍佈整座鐵之森林的電光之網已經歸於沉寂。淡金的長發流瀉在地面上,少女向輕紗籠罩般的月夜伸出了手。被攔腰截斷的鋼鐵身軀還殘留着些許電流,沒有血液,卻有淚水淌下。
那個流着淚的微笑,直到少女碧藍的雙眸全然沉入混沌,也不曾淡去。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是我老媽送給我的人生格言。”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小麥色皮膚的少年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因為太過認真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幼稚。
“所以,無論是傷害還是恩情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的,你們……可不要小看我!”
“總有一天,我也能夠保護你們……”
一枚指甲蓋大的小齒輪從莉蓮的右眼中飛出,穩穩落於赫映的掌心。兩枚齒輪咬合的瞬間,青色的光華隱隱閃爍。
你已經做到了哦,諾爾德……
蒼白瘦削的五指緩緩收攏,將過去的“碎片”緊緊握於掌心。
驅魔師將六幻收回鞘中,佇立在死去的少女旁,默然垂首。
“就和普通人不知道驅魔師一樣,同樣也會有你們也不了解的存在,我們不屬於這裏,今後也不會再影響這個世界的軌跡,請對我們的存在保持沉默,這對你我都好。”君麻呂近乎例行地留下這段話,也並沒有確認回答的意思,在樹本身就已經不再穩定的現在,這樣做的意義其實已經不大。
“好。”但驅魔師卻毫不猶豫地回答,“不過,先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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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黑之教團總部。
“坎特.薩克維爾,想不到這麼多年後,他還是完成了那個實驗,不過從那個已經被颶風絞得破破爛爛的森林裏,我們似乎很難找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魯貝利耶不掩語氣中的失望,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神田的表情,當然,他不可能從那張冰塊臉中看出什麼東西來。
“魯貝利耶長官,在下認為這次的‘事故’,元帥大人負有很大的嫌疑。”伊格爾的任務實際上已經失敗了,他努力地低着頭,以掩飾自己的憤怒和羞愧。
“我做不到的。”神田有些厭煩地說。
魯貝利耶繼續打量了他一會,才悶聲說:“是的,據我們所知,你沒有這種能力。不過,今後也請牢記你自己的身份,神田元帥。”
從會議室出來時,驅魔師和伊格爾擦肩而過。
“不過是僥倖討得了神的歡心……”
神的歡心嗎?他在心中冷笑,不理會無知者的憤恨,繼續大步向前走。他已經放棄了那唾手可得的“自由”,既然回來了,那就不會再停下腳步,即使今後必須面對的,將會是更加深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