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切里斯森林被傳為詛咒之地的那一天,他在生和死之間選擇了生。
刀光疾閃中,像是要逃避什麼一般,他顫抖的雙手環住了腰部,單薄發癟的表皮底下,腹腔是堅硬的,沒有任何溫度。
他選擇的是堅硬的,冷冰冰的生。
入林找木材的窮小子不慎被毒蝰咬到,孤零零地躺在枯葉堆中,直到那張微笑着的臉出現在視野中。
妻子兒子都已經死去,只留有一個被遺忘在林中的女兒,時隔數十年的回鄉,那個男人帶回的遠不止曾經渴求的錢財,還有令人咋舌的技術和滿腔的憤怒不甘。
帶着笑臉的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惡魔。
惡魔向他伸出了手:“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哦,你還不想死吧。”
不對,義人必承受地土,永居其上。他在心裏嘶吼,作着平素被視為天經地義,實質卻及以為是的祈禱,而事實證明,他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冰涼透骨的恐懼伴隨麻痹刺痛感遍及全身,輕易滲入愈發模糊混亂的意識中。
“被束縛,被支配的人生很無趣吧?不,簡直就是垃圾。不想死,就來我身邊吧,你會活着,擁有活着該有的權能,作為我的僕人,永遠活着。”
害怕,真的好害怕,死亡的那一邊到底是什麼?因為不知道,所以恐懼,無休無止,無法擺脫的恐懼。
電光將整個房間照得光亮無比,但勞里只覺得如墮冰窖。坎特一死,就沒有人能夠延續他的生命了。
對了!他眼前一亮,只要得到那個東西……只要得到它!
一段無聲無息地鋼刃從袖口伸出。
只要有了那個,他的命就又是自己的了,只要有了它,他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神啊,神啊啊啊!”
“啊啊啊!”兩股歇斯底里的高喊交匯在一起,鋼刃掠過坎特破碎坍塌的身軀,冰冷的銀光在莉蓮的雙眼中驟然放大,然而,原以為已經平靜的電光在下一個剎那又猛然燃起。
喀拉一聲脆響之後,勞里的雙膝重重砸向地面。
莉蓮站在散落一地的金屬零件中間,緩緩仰頭,將一塊指甲蓋大的什麼東西吞入了口中,一旁的神田只看到了她指間漏出的銀色光澤。
待到她再次把頭部擺回原處時,驅魔師訝然看見,那雙原本美麗的碧藍眼睛已經完全被駭人的紅光佔據。
莉蓮看見了毫不猶豫指向自己的六幻,用隱隱溢出道道電光的嘴角,勉強疲憊又略帶歉意地勾起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忽地騰空一躍,她還有本能般跟隨者她的鋼鐵怪物,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教團之叛逆坎特.薩克維爾,原亞洲第六研究所副所長,於退團消憶儀式上作假,私自偷走驅魔師屍體一具,擄走適格者一名,於x年x月x日死於其女之手。”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林中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本應跟隨神田的“探索隊隊員”,卻蹲在這黑暗中,若無其事地認真書寫。
“唉,果然,這用詞還是有點不對頭啊。”他抓了抓頭,臉上卻是帶笑的,肆意的,諷刺的,好整以暇的笑。
“算了算了,再不認真點,可就要被罵了。”被他隨手扔掉的紙張翻飛着,忽地“融化”在夜風中。他眼球一顫,方才銳利的眼光突然蒙上了些許茫然,就像剛睡醒一般。
莉蓮低頭走在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林間路上,紅光在眼裏閃爍。
好餓,好餓,想要血,想要濃郁的,醇厚的血……好餓!
——不過不管怎麼說,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填飽肚子。
她霍然抬頭,方才還有些失神的雙眼現在興奮地轉動,曾經溫柔的碧藍色已經蕩然無存——知道了,知道,哪裏會有濃郁的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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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雷提着兩隻兔子和一捆柴回來時,少女仍坐在原來的地方,但抱住了膝蓋將頭埋在了雙臂之間,“莉蓮小姐?”他試着輕聲呼喚。
“嗯……”少女含糊地應道,緩慢地抬頭,於是伊斯雷放心地開始清出空地來生火,在夜間尋找獵物不是容易的事,現在天已經蒙蒙亮了,他也不用擔心生起柴火會太顯眼。
“雷斯先生會忘記我嗎?”
“嗯?”似乎對少女突然地提問有些訝然,伊斯雷隨即回答得毫不猶豫:“當然不會啊,不管你是否願意跟我走,有着如此美麗金髮的少女,我絕對不會忘記。”
紅光顫抖了一下,但少女還是站起身,緩緩走向雪白長發的男人,輕輕將腦袋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中。
“你在說謊。”那是一句簡單而平靜的宣告。
男人只是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毫無波瀾,“怎麼說?”
“時間不對,我的身體以一天為周期運轉的,”少女纖細白皙的雙臂慢慢環上了男人的腰,“你進入這片森林的時候走的不是直線,你沿着旅館和森林之間的一條邊界走了一段時間,那是為了不讓我察覺天色的變化吧,但這騙不了我。”
“不錯。”男人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然後呢,你要怎麼辦?”
少女沉默了半晌。
“你想聽聽嗎,一個——美麗的故事。”
“樂意之至。”在她看不見的角度,男人彎起的嘴唇之間露出了牙齒。
“有一對兄妹,從出生起就住在森林裏,,森林裏有美麗的天空,有鮮艷的歐石楠,所以他們也不曾抱怨過什麼。直到有一天,從來只熱衷於搗鼓瓶瓶罐罐和奇怪液體的,他們古怪的父親悶聲不響地離開了家,半年後,媽媽也鬱鬱而終。下葬的那天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到場,因為父親的實驗而搬遷到林中的他們早已被人遺忘。”
“但是哥哥抱着妹妹說,不用怕,他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連着媽媽的份一起,永遠地,留在她的身邊。”
“然而幾天後,哥哥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臉色僵硬,吃不下飯,總喜歡晚上出去散步,但他還是那麼溫柔——和媽媽一樣溫柔。”
“突然有一天,他說,他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叫妹妹好好看家。於是妹妹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妹妹已經被父親忘記,已經被媽媽遺棄,難道,連哥哥也要遺忘自己了嗎?說好的,會留在自己身邊呢?終於,妹妹衝出了自己的小屋。”
“然後在門口的一側,妹妹看到了,一朵銀色的花在溫柔地微笑,哥哥的月長石吊墜就懸挂在它的枝葉上,閃動着歡悅的光。”
“哥哥一直都沒有忘記妹妹啊,哥哥一直都在妹妹的身邊啊。”
莉蓮將上身微微后傾,讓伊斯雷能夠看見她的臉側,而雙手仍然牢牢箍住對方的腰部。“咔”,她的頭部突然僵硬地擺向伊斯雷,傾斜的額頭上金色的厚劉海垂下,少女蒼白的皮膚上,赫然圓瞪着另外一雙眼睛,漆黑的眼球上烙着兩個火紅的五芒星。
而她原本紅光閃爍的雙眼,已經暗如黑洞,變得更為駭人。
“我們會永遠留在對方身邊,永遠不會遺忘彼此,我們永不凋零。”
“——這才是,屬於我們的,真正的永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