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一套白色帶花園的歐式小洋房前，周小鈺緊抿着淡白的的嘴唇，睜大眼睛瞧着眼前的一切。
懷中還抱着上車前，叔叔塞給她的一隻玩偶，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小玩偶彷彿是另外一個周小鈺，她們同樣睜着驚恐的大眼睛，默默無聲地觀察着自己所處的環境，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雞縮着小小的翅膀。
淡粉色的外套搭在校服的外面，下端露出學校統一配的黑色皮鞋，皮鞋的前半部分沾了些泥，雖然周小鈺用力掃掉，但是連日來的陰雨天氣，走在路上，很容易就又濺了一鞋，白色的長筒襪已經舊的起球，上端還開了口，緊緊包着瘦得可憐的大腿。
那是在學校和淘氣的男生打架留下的痕迹……。
在課上
老師：“周小鈺，你知道全班你穿的最臟嗎？”
周小鈺低着頭，望着地面上自己的雙腳，雙手不安地扯着校服的一腳。
老師：“周小鈺，校服穿了三天了，你為什麼不換？”
老師：“周小鈺！老師在和你講話，你給我站起來！”
周小鈺推開和她身體顯得大得有點不太協調的椅子，看了一眼老師，又立馬低下頭，緊張地玩着手指。
老師嘆了一口氣，用手抬了一抬眼鏡架：“你說說，為什麼會這樣？”
“老師我知道！周小鈺是野種，沒人要的野種！沒人給她洗衣服！”一個淘氣的小男生大聲喊道。
頓時整個班級都沸騰起來了。
“野種~”
“野種~”
“沒人要的野種~”
後排的一群男生邊拍桌子邊吹口哨，依着節拍喊着：“野種！”
“肅靜！”老師拍了一下講桌，安靜了不少，眼神掃過周圍，“周小鈺，你坐下，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周小鈺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對她有敵意，明明自己才和媽媽搬過來不久，一直聽媽媽的話，要和同學們好好相處，所以自己對待同學，也一直都是客客氣氣，小心翼翼，可是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放學后
周小鈺在門口等媽媽。
哎，媽媽會不會又不來了，已經連續三天了，看着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開車來接，周小鈺也在心裏念叨，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等到這麼一天，可是這樣一想，就更加難過了，媽媽說，爸爸已經死了。
人都走光了，看來今天又得自己回去，
“周小鈺，你怎麼現在還不走？”
周小鈺抬頭看，是今天課上帶頭起鬨的那個男生。
“這麼晚不會在等人吧，野種沒有爸媽，那你在等誰？不會像電視裏演的那樣，被一個撿垃圾的老伯收養了吧？”小男孩裝出一副可怕兮兮的樣子。
“胡說！我媽媽只是工作太忙了，才沒來接我！”周小鈺氣鼓鼓地說。
“喲，你還敢反駁，看我教訓你！”小男孩說著已經撲過來，騎在周小鈺的身上，雙手開工，不停地打她。
周小鈺雙手護着頭部，心裏一直想着媽媽說過不要惹事不要惹事！
“怎麼還不服？叫你野種，你服不服？”小男孩扯着周小鈺的頭髮問。
周小鈺默默隱忍，可是再也忍不住了，媽媽對不起，是這個小哥哥太壞了，我不還手，自己就會受傷。周小鈺抓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扔向小男孩的眼睛。
飛沙砸到小男孩的臉上，進入眼睛裏，小男孩雙手捂着臉，“哎喲哎喲”，疼痛地叫着。
周小鈺趁機逃了回去。
周小鈺開了自家的大門，漆黑，空蕩蕩的房間，說明媽媽還沒有回來。周小鈺嘆了一口氣，打開燈，進了浴室，將自己的臉擦拭乾凈之後，發現白襪子被撕壞了，算了，等媽媽回來縫吧。
坐在沙發上等，窗外的世界已經一片漆黑，媽媽還沒有回來，肚子“咕~”地叫了一聲，周小鈺打開冰箱，能吃的東西都已經吃光了，怎麼辦呢？
沒關係，過一會兒媽媽就會回來了。
周小鈺每晚都是抱着這個念頭，蜷縮在沙發上等媽媽，知道又累又困地睡着，睜眼發現周遭什麼都沒變，於是只好再告訴自己，媽媽喜歡乖乖的小孩，只要自己乖乖地去上課，說不定回來就能看到媽媽了。
可是今晚，沒有睡意，周小鈺看見潔白的牆上，自己還沒有完成的塗鴉，跑到房間裏，取來水彩筆，想要接着畫。
牆上畫著一片森林，森林裏住着各式各樣的動物，有會跳舞的可愛的大熊，有會變戲法的聰明的猴子，還有充滿智慧的山羊伯伯。在森林裏，還有一個小木屋，屋裏住着她和媽媽。
周小鈺畫完媽媽之後，盯着畫作許久，忽然搖搖頭，用力地擦掉眼角的淚水，“不能，不能畫爸爸，不然媽媽看到會傷心的。”
對爸爸的思念，只能偷偷地藏在心裏。
就在這時，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個縫，周小鈺既緊張，又興奮，是媽媽，一定是媽媽回來了。
直到門口出現了一雙男式的皮鞋，周小鈺抬頭看，是一個穿着整齊筆挺西裝的中年男士。
…
…
半個小時之後，周小鈺坐車，來到了小洋房前。
秦叔叔打開門。
沙發上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着雪白的襯衫，黑色的長褲，盤着腿坐在沙發上低頭玩電玩，聽見聲響，頭也沒有抬起來。
“浩然，這是小鈺，以後就是你妹妹了。”秦叔叔對沙發上的小男孩講話。
小男孩站起身，清瘦的身體落在陽光里格外地好看，漆黑如洞的眼睛望着周小鈺。年僅七歲的周小鈺第一次明白了天使和惡魔是如何共住在一個身體裏。
他擁有最高貴最優雅的氣質，可是周身散發的寒氣像冰冷的劍刺得周小鈺體無完膚。
“哼！我沒有妹妹！”秦浩然說完跑進自己的房間，木質門重重地關起來，留空蕩蕩的房間一個綿長的迴音。
“哎，這孩子，真不懂事，小鈺，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秦仲謙嘆了一口氣。
“叔叔，我媽媽呢？我要我媽媽。”周小鈺拉着秦仲謙的手指問，深色的眼眸里有小孩子不該有的冷靜，秦叔叔說媽媽太忙了，所以接自己過來住幾天。可是自己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很明顯，自己並不是一個討喜的孩子，剛剛應該是又被大哥哥討厭了吧。
“小鈺乖，媽媽還在工作，在叔叔這裏住幾天，媽媽說最喜歡乖乖的小孩了。”秦仲謙粗糙的手摸摸小鈺的臉頰。
“嗯，小鈺一定乖乖！”周小鈺重重地點點頭，肚子又“咕~”地叫了一聲。
“那秦叔叔就去給小鈺做吃的，好嗎？”
“好。”
等秦仲謙轉身離開，小鈺眸中的光立刻暗淡下來，剛剛乖巧的假面具，在面對媽媽的時候也常常帶着，因為自己不想讓任何關心自己的人擔心，所以總是裝出一副懂事的樣子。
等秦仲謙在廚房忙活完。
“來，小鈺，先把這盤給哥哥端過去，哥哥還沒有吃晚飯，也餓了呢。”說完還不忘親親小鈺的額頭。
“嗯！好！”小鈺咽了一口口水，多久沒有看到這麼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了呢！一路小跑跑到哥哥的房門前，兩根小辮子歡脫地跳動着。
叩叩~
叩叩~
房門打開。
“哥哥……”周小鈺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凶凶的哥哥，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準叫我哥哥！”秦浩然狠狠地說，再次把門重重地甩上。
過了一會兒。
叩叩~
叩叩~
敲門聲再次響起。
秦浩然不耐煩地打開房門，居高臨下，倨傲地瞧着小小的她。
“哥哥，哦，不……”小鈺立刻明白自己又說錯話了，睜着無辜的大眼睛，一會兒之後，小聲地說：“你還沒有吃飯呢？”
“哼！”秦浩然鄙夷地看着她，心裏想果然是個野種，這麼會討好人，然後忽然嘴角向上揚起，“進來吧。”
周小鈺有點受寵若驚，愣住了，反應過來之後，立刻跟着秦浩然的腳步進了房間。
“要看電視嗎？”秦浩然問。
周小鈺點點頭，將盤子放在了桌子上，大眼睛看着房間裏的一切，覺得乾淨，優雅，多像一個從小受盡寵愛的王子住宅。
秦浩然瑩白如玉的手拿起遙控器，餘光掃了一眼角落裏的周小鈺，嘴角的笑容更深了。挑了一個新聞頻道，女主持人穿着正裝正在播報一則自殺新聞。
“就在今天早上，一個女子從國貿大廈頂樓跳下，當場身亡，據調查，該名死者，名周婉柔，年30……”
周小鈺看見白色的救護車上，躺着一個死人，身子已經用白布遮起來了，“啊~”那個正是自己幾日不見得母親。
“啊~”
“哇啊啊~”
聽到周小鈺的哭聲，秦仲謙連忙跑到房間，看見周小鈺正用雙手捂着眼睛，躲在角落裏。發抖害怕地大哭。
秦仲謙看見電視裏，主持人正在面無表情地播報小鈺媽媽自殺的消息，而秦浩然正坐在一旁，翹着二郎腿，遙控器在手中飛快地轉着，看見秦仲謙的目光，秦浩然立刻挑釁地瞪回去。
“然然，你怎麼可以這樣！”秦仲謙朝他咆哮。
“我不樂意這樣的髒東西留在我的家裏！”
“你，你……”秦仲謙氣得說不出話來，“小鈺，跟叔叔回房間。”秦仲謙抱起小鈺。
秦浩然看着周小鈺縮在秦仲謙的懷裏，小手揪着秦仲謙胸前的衣服，仍然害怕地大哭，立刻朝周小鈺哈哈大笑起來，“哭啊，你大聲地哭啊，你哭得越傷心，我就越開心，哈哈，哈哈哈~”
秦仲謙抱着小鈺離開，留秦浩然一人在房間裏，看見他們離去的背影，秦浩然憤怒地將門甩上。
秦仲謙的房裏
“叔叔，我媽媽呢，我媽媽沒死對不對？”小鈺問。
秦仲謙看着她，心裏卻是一陣難言的苦，將小鈺摟進懷裏，“是叔叔對不起你們娘倆。”
“叔叔別哭，我媽媽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還是會回來看我的，是不是？”
“是的。”
“那我們什麼時候會相見。”
“你們終究會見面的。”
……
“叔叔，其實不是叔叔，是爸爸，對不對？大哥哥害怕我把爸爸搶走，所以才會那麼討厭我。”小鈺緊張地問，多少次在夢裏夢見爸爸，雖然看不清楚臉，但是知道爸爸是很溫柔的，就像秦叔叔這樣，而且秦叔叔對自己這麼好，不是爸爸的話，沒有理由的。
秦仲謙愣了一下，看着懷裏的小孩，那期盼的眼神……
“爸爸！爸爸！”小鈺覺得肯定就是了，只有爸爸，只有爸爸才會流露出這麼關愛的眼神。
“鈺兒，叫我叔叔。”
……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窗戶，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小鈺自己穿好衣服，勾了拖鞋走出房門。
秦浩然坐在桌旁，像大人一樣拿着一份報紙，聽見動靜，立刻右手抬高報紙，擋住了視線，假裝很認真地在看。
“浩然早。”小鈺說。昨晚秦叔叔說他不是小鈺的爸爸，他是浩然一個人的。小鈺的爸爸已經死了，和媽媽在一起，終有一天，他們一家三口會見面的。
“嗯。”秦浩然依舊十分冷淡。
“小鈺也醒了，快來一起吃早餐吧。”秦仲謙穿着白色的圍裙，端着可口的飯菜從廚房走了出來，“今天阿姨請假，你們倆就嘗嘗我的手藝吧。”
唉，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是自己的爸爸呢，心裏感嘆着，坐在椅子上，“吧唧”一聲，是什麼濺開的聲音。
周小鈺用手去摸自己的裙子，手掌立刻被墨水染黑了。
“活該！”秦浩然放下報紙，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
秦仲謙看着這新的鬧劇，氣得臉都紅了，“浩然，快給小鈺道歉！”
“才不要！”浩然離開桌旁，拿起書包就要離開。
“浩然等等，吃完早餐，爸爸送你們一起上學。”秦爸喊。
“我才不要和髒東西一起走。”說完已經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小鈺，你在家等等，叔叔送完哥哥，救回來送你上學。”秦爸追著兒子的腳步出來。
秦浩然聽見背後秦仲謙焦急慌忙地聲音，得意地笑笑，是的，他賭贏了，在爸爸的心裏，始終還是自己最重要。
周小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飢腸轆轆，雙眼骨碌碌的看着陌生的環境。媽媽，你在哪裏啊，我們什麼時候會見面，小鈺好想你，小鈺也想被媽媽疼。自己明明昨晚洗澡有很用力地搓身體，搓得皮膚都紅了，可是哥哥還是嫌棄她臟，她該怎麼辦？
秦仲謙回來的時候，小鈺正在浴室里洗校裙，唯一的校裙髒了，看來今天還是不要去學校好了，免得又被人家嘲笑。
秦仲謙看了一眼小鈺，無言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頹廢地靠在沙發上，點燃一根煙，不一會兒，整個人便被煙霧環繞了。
一段時間之後，小鈺聽到了秦叔叔生氣地咆哮，放下裙子，偷偷地躲在秦仲謙的房門外偷聽。
“楊青，我告訴你，浩然是我的！你休想！”秦仲謙的聲音。
“呵呵，你的公司都快倒閉了，你拿什麼養然然，現在居然還帶回那隻騷貓的小雜種！也不怕然然噁心，我們法庭上見，到時候看然然是跟你還是跟我。”
“你做夢，我死都不會放棄然然的。”
“那你就去死吧。”
嘟~
嘟~
對方已掛線。
周小鈺雖然沒有聽到對方的聲音，但是看見秦仲謙氣急敗壞的樣子，像一隻年老而無能的獅子，只能炫耀，卻再也無法重現往日的威風，面對現實，顯得那麼脆弱。
秦仲謙看見縮在門口的小鈺，走過去，抱起她，“小鈺別怕，天塌下來，叔叔都會保護你們不讓你們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秦仲謙雖然不是小鈺的爸爸，但是他滿足了小鈺對爸爸的所有幻想。
“不管發生什麼事，小鈺都會陪着叔叔。”小鈺的小手摸摸秦仲謙的臉頰。
幾日之後，一通電話再次將秦叔叔氣得暴跳如雷，同時也傷了一顆愛子心切的父親的心。
那一天，秦浩然正在房間裏接電話，秦叔叔忽然闖入，搶過秦浩然的手機，“誰給你買的手機？”
秦浩然抿着嘴唇，低頭看地板不說話。
“是你媽媽？”
“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他她和你說了什麼？”
我躲在門后，害怕地瞧着裏面的一切，秦浩然看見我，眼神變得憤怒，“沒錯，就是媽媽，就是媽媽打過來的。”
“她和你說了什麼？”秦叔叔瘋狂地搖着浩然的肩膀。
“我和她，你只能選一個！”秦浩然惡狠狠地盯着還在門後面的我。
秦仲謙回頭，有點茫然地看着我。
秦浩然看見秦叔叔久久不說話，生氣地掰開秦仲謙的手，跑了出去路過房門的時候，十分兇狠地瞪着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彷彿看見他的眼裏有淚光。
幾天之後，沒有上法庭，秦叔叔答應浩然的媽媽將他接走。
我從屋裏的窗戶，看見秦浩然一直拍打着小轎車的玻璃窗戶，看着熟悉的一切，看着敬愛的爸爸，可是卻倔強地不肯說一句話。唯有眼神，彷彿在告訴我，都是我，都是因為我搶了秦叔叔，才會這樣。
之後，秦仲謙老得很快，每天也基本不去上班，有時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煙一根一根地抽着，就是不說話。
“叔叔，浩然是因為我才走的嗎？你送我去孤兒院吧，我可以在孤兒院等媽媽，這樣你就可以接浩然哥哥回來了，浩然哥哥回來看不到我，也一定會很開心。”
秦叔叔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我，過了好久才說：“叔叔對不起浩然，叔叔更對不起你啊！”
幾天之後，搬家公司的人來把家裏的東西都搬光了。
叔叔被警察帶走了。
而我，也真的來到了孤兒院。
我在報紙上知道原來叔叔的公司經營不善，貪污了不少錢財，判了十五年。
在這裏，再也沒有人喊我野種，因為我們都是被上帝遺忘的一群人。有時候，我會響起秦浩然，那個會用兇狠的目光等瞪我的人。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叔叔的事情，如果知道，求他快點回來吧，叔叔最挂念的人，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