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6 一夜傾城 清衡篇
每一次聽見有人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夜清衡都會覺得很有意思,他有時候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為了多聽到一些這樣的評價,才故意在人前做出了那樣一番姿態來。
比如說此時此刻,樹下那一雙正在爭吵的他的小侍從,他聽見他的小侍女一本正經的說到清衡殿下又不會在意,聽到的時候他忍不住彎起嘴角笑起來,然後她又說,像清衡殿下這樣對誰都好的有什麼意思,就是要那種對誰都冷冰冰只對一人好的才最特別,聽到這一句,他終於覺得完滿了,這一整天似乎都因為這一句,而變得有意思起來~
爾後,他先他們一步回了宮,等到小侍女回來的時候藉著她跑腿辛苦了賜了她一碗茶,他是對誰都好的清衡殿下,所以她想也沒想就全喝了,嗯,然後今日的後半段,她恐怕都要在床和茅房之間兩地奔波了~
他什麼都不在意?其實他心裏什麼都在意得很呢,而且,他對誰都算不上好,對誰都不。
這個世上,趨炎附勢的人很多,陽奉陰違的人也不少,他和善,便能在人心最放鬆的時候看出更多的真心和醜態來,所以他待人,從來,很和善。~
春日的陽光淡淡透過枝頭的花葉灑落一地晶瑩的這一刻,他又斜靠在枝頭無聲打量着下方所有人了,萬年前的嗜好便是如今玩起來還是樂此不疲,可見他有多麼的無聊。萬年前就跟着他的小侍女方才又從樹下走過了,萬年的光景小姑娘的性子收斂了很多,卻仍舊那樣不忠心,他討厭不忠心的人,若不是他更討厭無所事事,早已將人攆了出去。
枝頭的陽光微熱,夜清衡輕輕眯起眼來,在微風拂過的時候,聽見不遠處傳來的人聲。那是兩個姑娘,一個便是剛剛走過的他的小侍女,她在質問另一個,為什麼要過來做她的工作,伺候她不該伺候的主子。
被質問的小姑娘聲音很坦然:“身為侍女,自然有義務服侍好這個家所有的主子,主子不傳喚的時候安分守己是本分,主子傳喚的時候義不容辭也是本分,如果夜姑娘覺得小良逾越了,大可像自家主子稟明一切,表明自己可以完成所有任務不需假以人手,這樣小良自是不會再來打擾夜姑娘。”
平和的聲線,帶着一抹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堅定,今年只有十二歲的小良還長着一張沒褪下嬰兒肥的娃娃臉,只有一雙杏目澄凈頭亮,透出的是超出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成熟穩重。一句話說得句句在理,要不是他熟知小姑娘的個性,他都要覺得那句主子不傳喚的時候安分守己是在諷刺夜雪夜夜去後院主卧門前守候的蠢事了~想到腦子不好用的夜雪此刻肯定一副無話反駁又氣得要死的模樣,夜清衡微微彎起嘴角笑起來,一邊笑着一邊豎起了耳朵繼續八卦。
夜雪果然生氣了,當然她再生氣也只能無理取鬧的吼幾句,這樣的殺傷力還傷不到小良,幾句之後小良就不耐煩了,託了托手上的托盤:“夜姑娘說完了么,說完了我要去給我家主子送點心了。”說著又想到什麼,下一句該是故意諷刺,“如果夜姑娘能把糾纏他人的心思多用來想想怎麼伺候好自家主子,小良想很快就沒有人會來搶夜姑娘的事做了。”說完,小良毫不客氣扭頭就走了。
午後的迴廊再往前就是中庭,夜雪氣急敗壞在小良身後嚷嚷了一句什麼,到底是不該再追上來,小良托着盤子繞過迴廊走到中庭的杏花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兒,開口叫人:“喂!”
剛剛人後還一口一個主子的,當面就這麼叫他?夜清衡在心裏笑了下,眯着眼輕輕偏過頭,一副剛被吵醒的樣子打了個哈欠:“哦,夜良哇…”
“跟你說了不要叫我夜良,我不跟你姓。”小良皺着眉糾正,語氣倒也平平估計是心知糾正了也沒用,“我給你拿杏花糕來了,你上次是說想吃的吧。”
“你做的?”夜清衡坐起來。
“不是的,是夜管家做的,他做點心比較好吃,我手藝不行。”小良很自然的解釋了一句,揚了揚手裏的盤子,“放在哪兒,你下來拿一下?”
她抬頭望來的時候,一身水杏色的衣裙在春風中悠悠輕展,粉白色的花瓣隨風零落,旋轉飄散在那微風中絲絲飛揚的青絲和裙擺之間。夜清衡低頭,目光在那墨發之中一抹粉色旖旎上流轉而過,微微笑着望上那雙透亮的眼,看着那鮮亮的衣衫襯着眉眼清麗如畫,心頭輾轉而過一句,濃妝淡抹總相宜。
“就放在樹下吧,那邊的石頭上。”
他淺淺笑着伸手指了指,她點點頭照做,然後也不再多做停留,放下了盤子就轉身朝後院而去。
平靜交談,淡淡相處,沒有什麼特別的,就彷彿方才那一瞬間花葉飄零之中柔柔的悸動來之無影去了無蹤。夜清衡在樹上坐了一會兒,直至那抹鮮艷的身影消失在白牆黑瓦之後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微微收回目光低頭望上樹下沾了花瓣的杏花糕,看了一會兒,眉梢凝起一股靈氣來。
靈力隨風,清幽的沿着春日微暖的陽光絲絲蔓延,在那古樸迴廊之中一路蜿蜒向前,終於裹着春風再次追上了那水紅色的身影。
微風輕輕繞過那瑩潤如綢的青絲,凝神,一抹粉白色的花瓣映入眼帘,靈氣聚起就要輕輕將那花瓣吹落的下一刻,輕柔氣旋卻是微微凝滯,低沉,落在了迴廊深處靜靜而立的姑娘瑩白的指尖。
她低着頭,正在往手指上小心的纏着繃帶,雙手,五指,幾乎每一根手指上都有幾個細細的針眼,不大,卻是微微泛紅,腫了一片。卻還是那般細膩沉靜的眉眼,小姑娘避人耳目在暗處將早先取下的繃帶一層層繞回去,動作輕柔,葯香盈盈,那張看不出一點情緒的小臉,忽而,叫人心生安寧。
他這才憶起,早幾日的時候,一日晚上他差她過來給自己送酒,無所事事的提出想要一個披風,當時她說她做不來,沒有答應。
這一刻他才想明白,當時,她似乎也沒有拒絕。
總是認真的做着自己心中衡量的本分,只要是認定了要做的事就會全力以赴做好,這便是小良的心性。
她曾經說過會在伺候好自家主上之後盡己所能來照顧他,這一句承諾當初讓他很有些高興,現在想來卻有矯情的有些悵然,如果沒有這一句口號,所有一切全是從心而發,也許會叫人更加愉悅。
風中的靈氣微弱的難以察覺,輕輕繞上那微微紅腫的指尖的那一刻,包紮好的小姑娘已是端起托盤來繼續往前,那指尖春風微熱,似有不知名的情愫,悄然蔓延。
——
同樣的春暖花開,同樣的旖旎緋然,也許在同樣的季節做着同樣的事,最容易勾起往日的回憶,終於從昔日那清悠綿長的夢境之中幽幽轉醒的那一刻,夜清衡在陽光下微微皺眉打了個哈欠,入眼是成片的杏花樹海,連着漫天雲霞,純凈怡然。
他不自覺就去尋找夢中人兒身影,靈氣擦過花枝樹影,繞上青石小溪,最終停駐的地方,那裏潺潺溪水繞石而過,滿院落英浮水含香,繁茂的花葉之下一雙人兒相對而坐,映着陽光的眉眼比春色怡人。
仍舊是一身水杏色的裙衫,那纖長柔和的背影卻已是褪去了幾分稚氣,帶上了少女特有的靈秀動人,五年光景,當年的小姑娘已是亭亭玉立,墨發雪膚杏目清幽,一笑,眉目之間水光瀲灧,笑着她輕輕舀起一勺拌飯,說啊——
“啊——”對面小臉圓圓嘟嘟笑得都沒眼了的小男孩兒張嘴吃下一勺飯,認真積極的嚼好咽下去,得到表揚之後靦腆的抿了抿唇,揚起肉呼呼的小手在自己跟前的小碗裏也舀起一勺飯,顫顫巍巍遞過去:“啊——”
“啊——”小良依樣學樣,偏頭就着小凌祁的勺子吃下一口飯,笑着直誇凌祁拌的飯最好吃,誇得孩子都微微羞紅了臉。這每日午間的喂飯活動進行得很溫馨,春暖花開的季節漂亮的少女帶着可愛的寶寶過家家,怎麼看都讓人心生暖意會心一笑,夜清衡在樹梢遠遠看着,輕輕勾起嘴角來,望着下方那花海之後另有一人也被吸引了過來,亦步亦趨來到了兩人跟前。
雲海城負責往着魔宮送貨的虛鬼,有着一個奇葩的名字卻是長着一張乾淨清秀的好皮囊,敢做魔宮的生意,想來野心和經商頭腦也都不差。夜清衡神色淡淡,望着那一襲白衣不像商人倒像個書生的虛鬼三步一晃到樹下,談了談天氣誇了誇孩子,鋪墊了一大堆之後終於聊到了正題,總結下來就是一句春光大好紅鸞萌動,有此佳人,不容錯過~
小良微微笑着聽完長篇大論,態度和善開口拒絕,一副你誰啊不要打擾我喂飯的態度表達的有些委婉,作詩激情還比較蕩漾的某追求者沒看出來,又意淫了幾句,終於惹惱了正等着給自家小良姐姐塞飯的凌祁小殿下。
下一刻精純靈氣從小小身子裏波動而出翻攪了花葉,一時風聲陣陣倒有些像是現了什麼異狀,嚇了虛鬼一跳…小良默默的看着話嘮又膽小的追求者臉色一白鬍扯了幾句就跑了,心裏鄙視着嘆口氣,剛要理理裙擺繼續陪凌祁吃飯,忽然感覺身後微風輕動,一回頭,對上一雙淡淡清冷的幽深墨瞳。
她猛然一下站起來:“你都聽到了?!”
“我…”
“我也不知道這人怎麼會到後院來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她忽然這樣着急解釋,倒是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
“我覺得他以後都不會再來了,所以不用在意!”
微微紅了臉,淡定不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越來越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卻是反而越是失了小時候那小大人一般的平和沉靜。
他沉默相望,看着那杏目萃着光亮,卻是在目光相觸的那一秒驚了一般一瞬迴避,他忽然想到這似乎是丫頭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被人表白,微微垂了垂眼,“我沒有很在意,你不要急。”
我沒有很在意…
是么,原來,你並不在意…
長睫輕抬,再次望來的時候那清幽墨色之中黯然一瞬閃過,既而沉寂。
兒時許下的承諾,她說我們在一起,這樣三個字的概念太過模糊,讓她如今每每想來都特別後悔。日日相伴也是在一起,談情說愛也是在一起,面對着這樣一個心如海深的人,為什麼當初她不立一個字據白字黑字要他承諾了長大之後娶她為妻然後歃血畫押?!
只是她再糾結掙扎,他卻仍是只會雲淡風輕吧,五年的時間,她努力着履行當初的諾言努力不再退縮不再遲疑不再悲觀的思考問題,只是很多時候她還是會覺得他太難懂看不透,她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如何,也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是不是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再發展,她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只憑着積極的心態就去樂觀解讀他的反應,喜歡這樣一個人真的很辛苦,她不後悔當初的決定,卻也始終沒有辦法對未來滿懷信心。
然後今天,她又受了一個打擊,方才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她不認識他他卻似乎對她的事知道很多,竟是含沙射人諷刺了她一句,要她不要在得不到的人身上下功夫,畢竟她只是個侍女而已。
她只是個,侍女而已…
這的確,便是她最初出現在他面前且之後一直保持的身份,似乎當初他執着的也是想要契約她收到門下,從最初,他和她的關係,也許就沒有對等可言。
情緒凌亂着記憶,說實話她已是有些不自信當初兩人在那北山之上最終把話說開,當時他微微笑着應下在一起的誓言的時候,那墨瞳之中微閃的暖意,到底是不是她杜造出來記憶…
氣氛在那一刻僵持,便是小小的凌祁都察覺到了異常,飯菜涼了都沒有吭聲。對面,靜靜望着那張透出陌生冷意的小臉夜清衡微微皺了皺眉,他忽然有些反應過來剛剛那一句話他或許答錯了。
“其實我也不是不在意…”他頓了頓開口解釋。
下一刻卻是被無情打斷:“行了你不用解釋了。”
這似乎還是小良第一次這樣決絕,夜清衡微微皺眉:“不是,我的確說錯了…”
“你沒有什麼錯,只是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這沒什麼不對的。”小良卻是固執偏頭,固執開口,“如果你現在為了安撫我說了假話,那才是真的錯了。”
冷冷一句,一下斷了所有後路,也許這一刻夜清衡才發覺了問題的嚴重性,因為似乎丫頭已經鐵了心認為他是在事後彌補。這樣的感覺讓人有些無奈失笑,她到底是怎麼看他的呢,覺得他什麼話都是算好了說的什麼事都是算好了做的,永遠不會出錯?其實在感情面前他不比她有經驗她的很多心思他也很難捉摸,傻兮兮的踩了雷區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嗯,卻是似乎每一次,她都當他是故意踩的…
簡直是冤死了無語問蒼天…不過再細想想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姑娘,畢竟自己當初算計了人家一次又一次,便是連那一句在一起都是他步步算計着勾引着她說出來的,他實在沒有臉怪人家姑娘不信任他…
下一刻,終是無奈着笑了出來,墨瞳之中那一刻清澤流轉,化了所有冷意。
從來爭執不過三秒,冷戰不了一刻,五年的時間裏兩人也不是沒有過不開心的時候,卻是從來都能在一個示好一抹笑容之下就化解了,不再過多糾纏。
他一笑,她便似頃刻就軟化了情緒,也許還是有許多悵然在,小良卻已是抬眼望了過去,甚至連一句對不起我剛才語氣太不好的歉意都到了嘴邊,卻是下一刻,夜清衡忽然往前走了兩步,伸手一下輕輕將她攬進了懷裏。
說來也有些無奈,這竟是關係極好的兩人五年以來第一次這樣親近。她的年幼,他的心性,似乎讓兩人一直以來都找不到什麼突破關係的契機,這一瞬間暖意相融,小良一瞬僵硬竟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很慌亂的抖了抖:“凌祁…!”
夜清衡不在意,自顧自偏頭開了口:“其實我剛才真的是說錯了,我不該這麼說的,我並沒有不在意。”
他解釋,素來輕柔的聲線這一刻聽着似比以往任何的時候都溫柔,小良僵硬着微微後仰,感覺他開口時微涼的氣息輕輕觸上她的頸項,將那一處灼燒得更加滾燙,心頭壓着一股氣她說不出話,片刻沉默之後,夜清衡繼續開口:“我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那麼在意。”
他又怎麼會不在意?
好不容易才讓他找到的,找到這樣一個完全沒有一點他不喜歡的地方的姑娘;
好不容易才變成這樣的,他讓她變得在意他,對他好,最在意他,對他最好。
其實他本來的目標是要讓她只在意他,只對他一個人好的,怕太勉強她了才勉強着自己放棄了,這樣費盡心力只為了得到一個人的事他千萬年來只做過一次,怎麼可能不在意?
第一次跟小良表白啊,那可是第一次跟他的小良表白的機會啊,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那一刻,墨瞳輕垂閃過一絲至陰的寒意,便是連那清冷的呼吸都在那一刻都有些亂了,不過好在小良實在太緊張也太激動了,完全沒有感覺出來。
第一次和心愛的人擁抱,小良又怎麼還會記得第一次被路人甲表白?只是某殿下實在是有太鮮為人知的陰暗一面,有很多東西,即便是最了解他最懂他的小良,他也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春風清軟,花香怡人,當年初遇時的那棵杏花樹成了他往後的最愛,在這雲海魔宮種來,已經連成一片花海。
落英滿庭,氣氛正好,當那落荒而逃的虛鬼一路被無形的靈氣蹂躪到遍體鱗傷吐血倒地在魔宮大門之外不省人事的那一刻,微微偏頭夜清衡緊了緊手臂,終是湊到心愛姑娘的耳邊,開口的那一刻,輕輕的聲線微啞,含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緊繃。
他說小良,今年你也十七了,不如我們…成親吧。
…
這一日的午後,註定成為小良永生難忘的記憶,如果說從無比糾結到那個擁抱是質的飛躍,小良已經無法形容之後的發展,也許那是比人類第一次登月跨出的那一步還要歷史性的一大步,簡直快到讓她完全失神,身心靈魂沒有一處做好了準備,就被一把扯入了無底深坑。
只是她一個人暈暈乎乎無所謂,他已經算好了今後每一步就好~感覺着懷裏好不容易才放鬆了一點的小身子再次陡然一僵,墨瞳輕揚,夜清衡終是微微抿唇,笑了起來。
快么,其實他都有些後悔沒有再快一點。
當年他哥可是十五歲就把阿零娶了回去,他怎麼就沒學着更積極一些?
明明那日杏花微雨,她眉目沉靜,那一日她眸中的春陽就如同此刻他擁入懷中的暖意,明明他愛她,已經很久。
今天晚了大家抱歉,雙休家裏太忙老公太煩耽誤啦,而且清衡殿下有些難寫,不知不覺就超字數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