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君心殤
馬在發瘋一般地狂奔着,我緊閉着雙眼,耳邊僅能聽到呼嘯的風聲,就連少羽的呼喊似乎也湮沒在了風裏。
唔……好難受!胃在馬的動作下一陣翻騰。
必須自救!
馬?如何騎馬?我……好像知道……馬在不停的奔跑,可是我卻漸漸冷靜下來。
——放鬆,配合它的重心。有着共同的心理願望,最後才可相互配合,馳騁荒原!
誰?在我耳邊說話……是“你”嗎?身穿繫着串串銀飾的紗巾服的女孩……隨着本能,我不加思索,勒緊韁繩,夾緊馬背:“吁——”
馬一聲嘶鳴,後退直立,之後停下來了。我趴在馬背上兀自眼冒金星:顛死我鳥……我的五臟六腑啊,幾乎翻了個底朝天啊……
“你沒事吧?”許久,耳邊傳來馬蹄敲擊在地上的“嘚嘚”聲。
我暈暈乎乎地趴在馬背上道:“沒事,就是有點暈……”
“你讓我省點心好不好?”少羽的口氣相當無奈,而後,只覺身子一輕,我就被某隻從馬上橫抱下來。
靠在一邊的樹上,席地而坐,我悠悠轉醒,回頭看向眾人的“營地”……據目測,大概有幾千米左右,我淡騰地沉默了……
算了,反正還有星星看,就是聽不到天明的那些“扔出來就雷倒一大排”的經典台詞了。
正惋惜着,我忽然聞到了一陣香氣。
難道是……
“嗯?”我將手向一邊少羽……手裏的酒瓶伸去。
“你沒看就知道了?”少羽將酒瓶給我。
我得意地笑笑:“我聞得到啊,這回一定是宜城醪。”
“你的鼻子可以和狗媲美了吧?”
“你的力氣可以和牛媲美了吧?”
陶土的酒壺中裝滿了酒,瓶嘴裏流出清澈如水的宜城醪,芳香四溢,還未喝便已先醉了幾分。我在鼻下聞了聞,贊道:“好香啊。”說罷一口飲下,酒如涓涓細流,在唇齒間糾纏,然後緩緩下肚,芬芳醉人。
“別喝太多,我只帶一瓶啊!”少羽見我喝了許久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禁發起了牢騷。
我抬手擦了擦嘴角:“還你。”
少羽接住酒壺,晃了晃,空了:“你不是吧?喝這麼多?!要知道楚國的酒……”後勁可是很大的。
“呵呵。”我笑,湊上去打斷了他的話,“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
看着面前少女近在咫尺如薔薇般醺然的臉頰,少羽頓時覺得有點手足無措,臉不禁微微燒紅。
我玩味地看着被我擾亂了心境的少年,靠回樹榦:“茫茫山萬重,鴻雁飛過,北風蕭瑟。敕勒川上一曲牧歌,孤城曾有鐵馬金戈。”
“你在唱歌嗎?什麼歌?”
“出塞。”我站起身來,蹦跳着走到前方的空地上,笑靨如花,“吶,少羽,我跳舞給你看啊。”
身體輕輕旋轉起來,奇怪……我並沒有學過這種舞啊……可是,為什麼腳下踩的每一個鼓點都如此熟悉?舞姿,漸漸和“記憶”中的,疊在一起。
“記憶”……是誰的?我的?對了,是夢中的那個戴着銀飾的女孩,她就是跳的這段舞。
“……古道牧馬人漂泊,芳草連天,夢醒身是客,已蹉跎……”
“……有多少長河日落?人道是滄海桑田的寂寞。夜光杯中葡萄美酒,不過是青史剩餘一滴墨……”
“……劍在黃沙里磨,出塞的歌早已被唱徹。可是舊時明月曾照我,雪擁城破,把琵琶再撥……”
且歌且舞,且唱且笑。我想,我是“醉”了,分不清夢境,分不清現實,分不清記憶,也分不清自己……
古老而低回的樂曲重複唱了一闕又一闕,熟悉而陌生的舞蹈重複舞了一遍又一遍。無意間對上那雙重瞳,我竟覺得有點想哭,這個令人心痛的少年啊。在看秦時明月時,看他在戰場上不甘地收劍入鞘時,看他親眼看着父親被秦軍所殺時,看他戰後於雨中無奈仰望蒼穹時……每一次都覺得眼中酸澀。如此的哀傷和無奈,就像一個過早老去的孩子。
——這個江湖寂寞如雪,所有的少年在出生時都已蒼老。
項王的結局……無論多麼悲愴,也不過是青史剩餘的一滴墨,史書中枯白的墨一章。
少羽終於攔住了我,語氣是淡淡的憐憫和疼惜:“好了,別再轉了。”要是不攔住她的話,只怕她會這樣不停地轉一夜吧……可是,為什麼?我覺得你剛剛的笑,如此悲傷?為什麼?我看不懂你剛剛的眼神?
轉了許久,突然被人攔住,我只覺得有點頭暈,腳下一軟,倒在他懷裏。
“小心啊。”少羽扶住我。
“呵呵。”我半睜着眼,輕道,聲音在酒精的作用下慵懶起來,“要是……永遠像現在這樣,該多好。”
少羽扶住我的手明顯地僵了一下。
“你要是永遠這個樣子……該多好……”永遠是“少羽”,而不是史書中記載,嗜殺殘暴的“項羽”。
“白痴,人都是要長大的啊。”少羽見我解釋了那一句曖昧不清的話,不由鬆了口氣,可是語氣卻失落起來。
“不要!我不要你長大啊!”你長大一點,就離那個日子近一點,那個在烏江悲歌的日子,那個……連江水都被染紅的日子!淚水,不由從眼眶中溢出。
許久,少羽抬手擋住我的雙眼,指尖微微顫抖:“請不要這麼看我,好不好?你的注視會讓我無畏的心,滋生躊躇……”每次你以這種眼神看我時,我都會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遠得摸不着你,抓不住你,追不上你,看不清你。
——請告訴我,我懷中的你不是一襲夢境,深刻的凝睇不是一池殘荷,殷切的期盼總也不至散落。請你告訴我,你一直等着我……
唇輕輕覆上面前少女臉上的淚痕,聲音微微沙啞:“好苦……”
可淚水卻止不住地湧出:少羽,不要對我這麼好,好不好?
我怕……這只是夢,一場脆弱易碎的美夢。蘇醒之時,已過千年。相思成灰,美夢破碎!你知不知道,我不敢接受你。因為我知道,你的身邊將來會出現一個女子,一個……名喚虞姬的女子。可能,我來到這裏,本身就是個錯誤。可是……
——吶,少羽,能不能,讓我在你的生命中留久一點,再久一點……
久到,我擁有足夠的與你在一起的經歷成為回憶,在將來“她”出現之後獨自離開,慢慢咀嚼那些回憶。假裝你還在我身邊,陪着我,伴着我,直到我老去,直到我死去。
雖然知道結局註定是悲劇,可是心卻在一次一次的抗拒中,陷得更深,沉淪其中,不可自拔。貪心地讓你留在我身邊,所有的一切,只為你,如水溫柔。
卻將心事付千鍾,誰知紅顏曲中淚?
——將士恨,英雄魂。已成無數枯骨破東風!
——紅顏悴,相思碎。唯有血染墨香哭亂冢!
“走吧,天快亮了。”不知保持了這個姿勢多久,我道。
少羽將我扶上馬:“會自己騎嗎?”
我不說話,輕輕一抬手,勒轉馬頭,動作竟已嫻熟:“駕!”馬隨着我的口令向前走去。
少羽騎馬趕了上來,兩人一時無言。
兩個人,兩匹馬。就這麼走向透出地平線的曙光。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身着鐵甲的我和少羽,並轡而行。身後跟着的是百萬雄師,鼓聲、硝煙衝天而起!這是……將來逐鹿天下的戰場嗎?
可是……那時他身邊的人……會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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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少羽突然說了一句,把我的神思拉了回來。我豎起耳朵,仔細從呼呼的風中辨別出人的說話聲:
“……所以,關於罷免現任巨子的提議無法通過,反對不成立。”
“哼。”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傢伙rp果然高,“走,去看看。”說著,我夾緊馬背,策馬奔向隊伍前方,也就是明寶的馬車。
趕到那裏,正好看見天明從馬車裏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伸懶腰之後,打哈欠。
“小子,聽說你還是墨家巨子?”我挑眉。
天明打着哈欠:“你不服氣嗎?”
“沒想到你這個小子當這個巨子居然能超過一天,真是鬼神保佑,簡直是奇迹啊!”少羽也趕了過來。
“奇迹?那是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小子,還沒睡醒啊?”我汗。
“好睏啊……”天明開始打第五個哈欠。
“大叔,我們去哪裏?”
“東方。”
“東方,我們來啦!”
“傻瓜!東方不是一個地名!”
“啊?哦。”
看着正在身邊與我並轡而行的少羽,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溫暖的笑意。
——真希望能永遠這麼和你走下去啊,少羽。
至少……在“她”出現之前,一直這樣陪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