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忘何堪
“三天後。”
我當時就嚷嚷起來:“三天?怎麼那麼急啊?!”
“這是我能拖到的極限了,否則這個時候小高已經在咸陽宮了。”天明一邊調試築上的琴弦一邊開口。
“哦,這樣啊……”我摸了摸下巴,“小高現在在哪?”
“估計應該在訓練場那裏吧。”
聞言,我抬頭望老哥,老哥裝作沒看見。
我又轉了個頭望少羽,少羽沉默許久,道:“想去的話就去吧,自己小心些。”
老哥用足以殺死人的目光盯少羽,少羽也裝作沒看見。
“我跟你一起去吧。”老哥見目光威脅無效,便起身準備和我同去,這樣也好有個照應。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好了。”我在門口揮一揮衣袖,踮着小腳“踢踏踢踏”滾向訓練場。
天明側耳聽了聽,雙眉蹙起:“拒霜姐怎麼會……”
內息紊亂,步履沉重,內功修為與去年相比差了一個檔次都不止。
“久病未愈。”少羽吹開浮在水上的茶葉末,啜了口茶。
既是心病,自不好違逆她心中所想。他甚至還有些擔心她會沒什麼想做的事情,那時的病情便全然無法控制了。
小心翼翼地守着,就像在護着一個瓷娃娃。
“等會兒叫蓉姑娘給她看看。”天明點頭表示了解,打開放置於桌案上的手帕,捻起包在手帕中的淬毒銀針,翻過來倒過去地看。
虞子期看這架勢,開口詢問道:“以築擊始皇?”
“嗯。”天明放回那根銀針,仰頭嘆了口氣,似是倦極,“真不想那麼快就做好這把築。”
刺殺武器沒準備好,刺秦行動自是無法開展,小高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多活一陣子。但如果拖得太久也不好,俗話說“遲則生變”,這還是蠻有道理的。
——不過,還是再等等吧。
在迴廊上拐來拐去,最終來到訓練場。
訓練場的草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鞋底觸地的時候,一股涼意止不住地涌了上來,激得我的脊梁骨上幾乎冒出一片雞皮疙瘩。
高漸離就這麼在冰涼的地面上盤腿而坐,一張古琴橫在膝蓋上,目光放在了極遠的地方。似乎是察覺了我的到來,他把目光轉了過來。
我……我有些後悔過來了。
環境冷不說,而且高漸離這一隻的屬性是空調啊!
尼瑪我是過來作死的么?!
我抽了抽嘴角,哆嗦着走了過去:“小高,為什麼不和雪女姐在一起?”
高漸離冷着臉搖了搖頭,也許是之後再也無法說那麼多字,他很難得地說了一長串話:“得到的越多,失去時的痛苦也越深。此行甚為兇險,我無法保證能夠保全自己的命。”
“所以你寧願她忘了?”
高漸離點點頭,不置可否。
我小心翼翼地舉爪:“既然你知道兇險,那麼不去刺秦不就好了?”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就算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我也想試一試。”高漸離的眼神極其堅定,“畢竟這關係到整個天下。”
放手一搏尚有一線生機,委曲求全只會自取滅亡。嬴政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平!
我暗暗嘆了口氣,沉默片刻,終於開口:“你會死。”
“也許。”
“那雪女姐要怎麼辦?”我惶急地接道。
興許把我當成了最後傾訴的對象,高漸離淡然道:“這個世界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阿雪是個好姑娘,會有人陪着她的。”
我真傻,怎麼會想說動高漸離這根木頭呢?絕壁是腦子進水了!
搜腸刮肚許久,我只能單腳狠狠跺了幾下地:“你這根油鹽不進的木頭!”不去刺秦難道會死嗎?!好好告個別難道會死嗎?!!!
哼,既然小高這條路走不通,我找雪女不就行了嗎?讓雪女姐來勸勸小高,結果總歸比我的要好,畢竟我和高漸離不算太熟。
打定主意后,我轉身往迴廊那邊滾去,動作笨拙得像只企鵝。
企鵝艱難地挪到迴廊,卻忽然側過頭來,隔着塊空地放狠話:“小高,你會後悔的。”繼而翻滾着去找雪女了。
雖說是放狠話,但從發話者圓滾滾的外形來看,基本……咳,起不了半點威脅的作用。
高漸離望着極遠的天際,不做聲。
手無意識地撥過橫在膝蓋上的古琴,古琴沉沉鬱郁地響了幾聲,在最後一個高音戛然而止,刺耳的“嚶嗡”聲驀地響起。
——上了黃魚膠的柔韌蠶絲斷成兩截。
琴絲成截,情絲成截。
煙水茫,意難忘。思往事,易成傷。
如果情絲斷得真如琴弦那麼容易就好了。
可世界上哪來那麼多的“如果”?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企鵝問了路之後,一路搖搖擺擺挪向了雪女的房間。
“篤篤篤”標準的叩門程序。
屋內有人的聲音傳來:“何事?”
“串門。”我淡定開口。
片刻靜默之後,聲音再次傳了過來:“進來吧。”
我大喇喇地把木門推開、晃進去、關門,之後毫不客氣地扯了雪女對桌的那張蒲團坐了下來,拿杯子,拎起桌上擺放的壺往杯中注水。
涼水入杯,我握着杯子的爪子哆嗦了一下,酒精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這味道……我的手僵了僵——燕國的烈雲燒。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哀怨地抬頭望向雪女。
雪女一臉“不關我事”的表情真真讓我鬱悶至極。
我悻悻放下杯子,把它推到了雪女面前。
雪女接過,仰頭幹了這杯酒。
我本嗜酒,南方釀製的酒醇厚香濃度數不高,比較合我的口味,但燕國的烈雲燒我便碰也不敢碰了。
若說南方的酒像江南的女子,內斂沉靜,清新可人的話,那北方的酒就是東北的漢子,辛辣濃烈,直來直去。
濃烈的酒水喝下去的瞬間,彷彿從口到胃燃起一路烈火,酒的暖意幾乎能從胃裏一直暖到心裏。
但這種酒的酒性太烈,辛辣的味道能把我嗆出眼淚。
——而燕國的烈雲燒便是最能把我嗆出眼淚的那種。
烈雲燒的喝法也有講究。煮酒飲之,便如疾風過火,熱烈刺鼻,辣得人涕泗橫流,“火燒”之名由此而來。而加冰雪共飲,則似千山暮雪,清冽香濃,熏得人頭重腳輕,這就是比“火燒”更有名的“冰燒”。
飲冰燒所為何事,我自然曉得。
“雪女姐,你不去勸勸小高嗎?”我思量半天,決定開門見山直指主題。
“若是有用我還在這裏幹什麼?”雪女瞥了我一眼。
我忽然覺得問出這問題的自己智商低得可以,不由捂臉:“好吧,那麼讓我們來換個話題……你為什麼不和小高在一起?”
“那你說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呢?”
“自然是為了留下更多回憶,不讓自己抱憾餘生啊。”我不假思索。
雪女怔怔望我半晌,忽然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透出絕代風韻:“這話倒是在理,不過刺秦在即,我能做到的也只是不讓小高分心罷了。事情還沒有發生,也許他真的可以活着回來。”
所以,寧願不見寧願不訣,卻無法不念。
我知道,我已經勸不住這兩個笨蛋了。
思量半天,也沒什麼好說的:“雪女姐,你有什麼話是想讓我帶給小高的?”
“……沒了,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你若想我忘記,那我便陪你演這場戲。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願你能夠毫無顧慮地離去。
如果珍貴的無與倫比的東西,到最後只剩無法壓抑的痛楚的話,是遺忘比較好吧?又或者將它珍而重之地埋葬在記憶的深土之下,任憑心底藤蔓參天。
轟鳴作響的記憶后,站在那裏的人,屬於自己記憶里的人,到底會說什麼呢?
“請別忘記我。”或者……
“請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