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以身殉道
正值八月,陽光略顯毒辣,萬里無雲。
天空碧藍碧藍,宛若大海的最深處,極美。
“好熱啊……”子慕抬頭仰望空中散發著熱量的大太陽,不由抱怨道。
剛好路過子慕身側的顏路,只輕聲道:“不得喧嘩。”語畢,繼續向伏念所處的房間走去。
子慕頓時噤聲,從窗口覷了覷外頭大太陽底下戴着老虎面具的秦兵,不由瑟縮了一下。
顏路臉上沒有表情,但眼角餘光還是向窗外包圍了聞道書院的秦兵投去。
——嬴政那傢伙……準備幹什麼?
“吱呀——”
木門推開的聲音沙啞得讓人心酸。
顏路緩緩行入房間,閂上門后回身,直視坐在几案旁邊的伏念。他忽然覺得伏念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但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只疊手行禮:“掌門師兄。”
伏念向來是儒家手不釋卷勤學刻苦的模範,而此刻,他手中的僅是劍譜排名第三的太阿劍,平常時候桌邊堆疊如小山的竹簡已杳無蹤影:“不必行禮了,趁着現在秦朝還未正式向儒家下手,快逃吧。”
顏路只是看着小聖賢莊院子裏搜刮出的堆成山的竹簡,嘆了一口氣。
“這一次,是警告。”太阿劍錚然出鞘,劍刃折射出水一樣的光,雪亮的光芒映在伏念臉上,“伴君如伴虎,無繇,你該曉得。”
藍衣男子點點頭:“這個我自然明白。”
伏念收劍入鞘:“現在我倒有些希望子房在這裏了,畢竟他的鬼點子多一些,說不定能保住那些珍貴的文獻典籍。”
博浪沙刺秦之前,張良就向伏念申請從儒家除名。
——唯有他被逐出師門,才不會在刺秦失敗后連累大家。
緊張籌備了半年,卻仍然失敗了。最終只得亡走下邳,四海為家。
“那些典籍是講‘修身’的道理的,‘理’在人心,就算沒了典籍,儒學也能夠傳承下去。”
聽了顏路的話,伏念也不怒,只是抬頭望着掛在牆上已然泛黃的畫軸,畫中的孔子正在對着他們笑:“無繇,你可記得我們進儒家的第一天對這幅畫像的起誓么?”
顏路亦抬頭仰望這幅掛畫,淡淡開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儒家是忠於君主的學派,忠君就是它所存在的價值。沒了君主的扶持,儒學定然無法興盛。”伏念轉過身去,駝着背的姿勢與以前相比似乎蒼老了好幾歲,“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此言不虛。”
說到這裏,外頭照進來的光忽然猛烈起來,滾滾濃煙和熱浪向聞道書院撲來。
一個火把扔上去,幾代人的心血就這麼被狠狠焚燒,“噼里啪啦”的聲響傳來,似乎是最後的不甘吶喊。
無論多麼燦爛的智慧,到頭終究化作一抷土。
風一吹,飛灰便從外頭飄了進來,灰白色的塵土粘在衣上,乍看起來像是喪衣。
……喪衣?
——師兄今日的衣服是左衽!
小殮大殮,祭服不到,皆左衽,結絞不紐。
左衽的衣服……是喪服啊!
一念至此,顏路的雙眼忽然睜大:“師兄你?!”
“無繇,你看。”伏念並未回答顏路的問話,只是抬手指向窗戶外的某處。
濃煙滾滾,烈焰滔天。
殷紅的火光和碧藍的天空交織,極為刺眼。
——藏經閣。
“還真有點像十六年前的光景。”
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火,紅蓮業火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在夜空之下宛若一顆赤炎眸瞳。
韓非是在前一年死的,李斯是在那一年被逐出儒家的,師尊是在那一年自盡而死的,荀師叔是在那一年閉關的……而師兄,在那一年成為了儒家掌門。
始皇十八年,小聖賢庄不慎失火,藏經閣盡毀。
史卷之上,十八個字潦草概括。而真相卻在光陰河流的沖刷下失去蹤影,再也見不到。
那把火是誰放的,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李斯。
伏念輕輕摩挲着手中太阿的劍柄,侘傺一笑:“無繇,你應該不知道吧,師尊在把儒家掌門傳到我手裏的時候,讓我立過毒誓。
“閣在人在,閣亡……人亡!”
極為刺眼的劍光劃破房間裏近乎凝滯的空氣,伴隨着顏路的驚呼聲,妖冶的朱紅飛濺當場。
“掌門師兄!”顏路撲上前去,但為時已晚。
伏念下手很准,一劍斷喉。顏路本想架住那把劍,最終只沾到了滿手鮮血,他看了一眼伏念的屍體便不忍再看,閉緊雙眼將頭偏向一側。
師兄他,死不瞑目啊!
“掌門師公!”
“二師公,出了什麼事?!”
“掌門師公!二師公!開門啊!”
……
許是聽見了房內傳出的異響,眾位儒家弟子忙圍到門前詢問情況。一開始的小心叩門漸漸成了大力拍門,就連呼喊也一併湮沒在了拍門的隆隆聲中。
待得心情略微平復,顏路顫抖着抬手,將伏念的雙眼闔起:“原來,師尊也這麼同你說過。”
以身殉道,果真是高尚的死法。
拿起伏念手中的長劍太阿,太阿劍劍身很光滑,上面所沾染的鮮血順着劍刃滴滴答答滑落。顏路將劍舉至與肩齊平,看着清冽如水的劍身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臉龐:“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終究不可得兼……”
——捨生,而取義者也!
鮮血染紅了大地。
冥冥之中,不知誰在嘆息,誰在哭泣。
濃稠的鮮血中隱隱泛起波光,與鏡中的冷銳色調和在了一起。
“以身殉道,壯烈的死法。”女子喃喃道,伸出手指點向星盤中央。
九轉觀星盤以她的手指為中心,向四周泛着清冷的波光,盤中景象陡轉,變成了亘古不變的浩瀚星空。
瓔珞收回手:“……兩個笨蛋。”
你們可知道,你們師尊懷瑾的遺志為什麼是要你們保護偌大的一幢藏經閣么?
他要你們保護的,不是藏經閣的本身或華夏民族的文化信仰,而是匿於藏經閣中的《太公兵法》啊。
但是《太公兵法》早在楚國滅亡的那一年被人竊走,幾經輾轉,它如今在張良的手裏。
“不過現在看來,以身殉道也許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女子嘆了一口氣,仰望觀星台綴滿星星的穹頂。
《太公兵法》若出,則天下不定,四海戰亂,哀鴻遍野,國將不國。
如果你們在之後的時間裏死去,估計連收殮的棺木都沒有了吧?
漫山遍野都是屍體,層層疊疊,堆在泥土之下砌在大地之上,臉上佈滿血污,再也分辨不出誰是誰。
可能懷瑾的目的便在於此。
——你們不會看見之後發生的事。
那景象,將比地獄更可怕。
房間裏一片死寂,只餘外頭儒家弟子拍門呼喊的聲響,但這股騷亂旋即被外頭的秦兵喝止,房間之內又歸於平靜。
亮光一閃,黑影閃過,手中握着的赫然是儒家名劍太阿!
“捨生而取義,荀卿有兩個好師侄啊。”藍紫色的身影立於屋檐,輕輕一甩,鮮血便從太阿劍上落下,太阿雪亮的劍身再度顯現。
身後,女子婀娜的身形在空氣中凝聚:“湘君,將劍交於司鏡吧,她會把這柄劍帶回去的。”
湘君點頭:“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