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之中。

爺爺的狀況越來越差，他不吃不喝，甚至一整天也不走出屋子。就算走出屋子，也只是靜靜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着院中正值花期的枇杷樹發獃出神。

他的目光悠長遼遠，就像透過那影影疊疊的樹葉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知道，爺爺這一生是極受苦的——他是被困在這個世界的飛鳥。

爺爺自小便因身體過陰被各種妖物附體，在鎮上四處破壞得了個壞名聲。他被鎮上人們嫌棄，被家人嫌棄，於是他成日躲在家中不外出，就是在這個時候，爺爺愛上了陪伴他一生的書法，愛上了國畫。他和奶奶相愛在他二十六歲那年，奶奶那時候只是剛剛來爺爺家做事的丫頭，聰明伶俐又討人喜歡，更重要的是她毫不掩飾的仰慕且從不拿爺爺幼時的事中傷他。很快爺爺便在家人的反對下和奶奶結了婚，生下了我的父親——陸雲池。

只可惜奶奶紅顏薄命，生下我父親沒多久她便病逝了。雖然從沒見過奶奶，但單從爺爺每每提起奶奶時那寵溺懷念的眼神，我便猜到她一定是個溫柔善良的美麗女子，爺爺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子。

現在的爺爺，渾身都是早年被妖物附體后遺下的病痛。他不曾喊過痛，不曾喊過苦，但他所遭受的罪我一直都知道——大概對爺爺來說，死才是他真正的解脫。

爺爺，我所深愛的爺爺啊，會不會忽然就有那麼一天你就躺在安樂椅上再也醒不過來了？

“陸以笙！叫你畫你面前的雕像，你發什麼呆呢？”老師猛地在我背後大呵一聲。

一旁立刻便有嘰嘰咕咕的討論聲和竊笑聲。

“對不起，我……”我只是有些難過。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你是個聰明的學生，認真點吧。”好像是看出了我心情不同以往的沉重，平時最挑三揀四的老師居然沒有為難我。

望着面前畫架上空白的畫紙，心裏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就空了。

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如此緩慢，緩慢到連扎眼都綿長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看着夕陽如血將我的影子拉長至牆角，我突然覺得異常孤獨——以後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坐上自行車，將畫具放進車身前的籃子裏，我便騎着它慢慢朝校門口駛去。

“陸以笙！”

隨着這一聲歡快的呼喚，我的自行車後座猛地一沉。

“踏歌，別鬧。”

“我才沒有鬧……”踏歌很自然的伸出雙手從我後背摟住我的腰，聲音里竟帶着幾分委屈，“我知道你最近心情很不好，可是你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是我不夠厲害不能幫你分擔嗎？”

聽着她溫軟幼稚的話，我的心忽的一窒——踏歌，這個別人口口聲聲說我不能接近的女孩子，是在關心我嗎？

我沒說話，低頭看着自己的腳踩着自行車朝蘭尋鎮駛去。

“陸以笙，書上都說了，把悲傷跟別人分擔，就會減去一半的悲傷。現在，把你的悲傷分我一半，不可以嗎？”她將小臉貼在我背上，聲音低得彷彿風一吹便會盡數散去。

“踏歌，你有沒有過看着自己身邊的人逝去，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的經歷？”

“身邊的人嗎？”她仰起臉，好像正在思考，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埋下臉道，“沒有。”

“踏歌，我的爺爺，從小把我撫養到大的爺爺，他要走了。”我抽了抽鼻子，想掩蓋住那明顯的哭腔。

“要走了？永遠都不回來了嗎？”

“是的，一旦他走了，就永遠不會回來，也回不來了。”

“我不明白……”踏歌好像完全沒有明白什麼叫永遠不會回來也回不來了。

“他要去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地方，成為一個我無法觸及的鬼魂。等到輪迴轉世，他就會忘了曾經的他和我的一切，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雖然還是不太明白，”她很認真的答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很捨不得。”

“你是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孩子，這些世俗的東西大概不是你需要知道的。”

踏歌，不管是以前，現在還是未來，你只要做永遠不被污染的白蓮便好。

以後的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出現在你的生命里，你會不會依然是初見那個如白蓮花般清純可愛的女孩子，依然被保護着連記憶里都全是世上最乾淨的風景人情。

一路上她都安靜的靠在我背上，我也安靜的踩着自行車，連空氣里都滿是這漫漫時光恬美的靜意。

她就這樣跟我到了我家門口。

“這就是你的家嗎？”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漂亮的眼睛張望着我家的大門。

“嗯。”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推開大門那一刻我所看到的那一幕。

風吹落枝頭開得正好的花吹成漫天哀切的花舞，而枇杷樹從未有過的頹敗，彷彿只是一柄柱子般沒有半點生氣的矗在那裏。樹下爺爺安詳的躺在安樂椅上，臉上是連最後一刻來不及懈怠的倦容。

幾隻不知名的大鳥放肆的撕扯着他的血肉，我清楚的看到爺爺最愛惜的右手被揪下來，在大鳥嘴裏嚼成爛泥。

爺爺已經走了，可這個世界卻還是不肯放過他。

我的眼淚刷的流下來。

“滾！你們都給我滾！都給我滾！”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衝上去便把那幾隻鳥踹開，死死地抱住爺爺血肉淋漓的屍身不讓它們再碰。

他是我的爺爺啊，最疼我愛我的爺爺啊。

那個從小到大將我捧在手心裏的爺爺啊。

那個握着我的手教我寫字畫畫的爺爺啊。

那個說永遠不會丟下我離開我的爺爺啊。

幾隻大鳥怒極，張口便連着衣物撕下我背上好幾塊的皮肉。

可我已經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痛了。

對不起，爺爺我還是來晚了。

對不起，沒能讓你的屍身好好地存留。

對不起，從小到大一直麻煩着你哪怕在最後都沒能讓你徹底放下心。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只是看着你痛苦卻什麼都做不了哪怕現在我還是保護不了你。

對不起，我最深愛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