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無塵問風
也許是天降祥瑞吧,嫣然出生的第二天,久旱的帝都就迎來了一場透雨,從三更開始,直到天明,一年多來,帝都河水終於沒過了虹橋的第二節橋基,一夜之間,帝都似乎恢復了生機,就連帝都河堤邊懶洋洋了一年的垂柳,也恢復了生機,在清晨的風中輕輕舒展着長長的絲絛。
因為興奮,幾乎一夜未眠,贏天正坐在轎中,幾乎就要睡了過去,朦朧間,似乎已經上朝,卻聽前方鑼響,驚駭得瞪大眼睛,許是聽見轎中的聲響,管家體貼的問,“老爺,怎麼了?”
“前方是誰?”
“是佘鰲。”
原來是他!贏天正緩緩坐正了身體,眼前出現的是一張虯髯橫飛的臉,一雙精光四射的雙眼,粗大的骨骼,粗壯的四肢,還有因為長期騎馬導致的雙腿微微有些羅圈,走路時,腿張得很開,以至於那身輔政大臣特有的朱紅朝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異樣的怪異。
十八聲開道鑼,贏天正冷冷的笑,這是皇親貴胄,或是親王才能夠享受到的特殊榮耀,想必那儀仗也相當的壯觀吧,這定不是皇上或太后給予佘鰲的特權。
轎子進了宮,才想起今日是每月例行的停朝日,所有大臣,包括鋪政大臣都必須到迎陽宮靜思已過,輕輕頓了頓足,轎子果然轉了個方向,剛走出數步,就聽太監的聲音在轎簾外響起,“是贏宰鋪嗎?”
似乎是太后的人,快速的整理着衣着,轎簾已然掀起,出現的,正是太後身邊的太監,一見他,就打了個千,“贏大人,太后等您有些時辰了,今日您不必去迎陽宮了。”
轎子又換了個方向,這一次,不是去太后寢宮,而是皇上的寢宮,難道出什麼事了嗎?贏天正心裏微覺不妙,連續一個月,皇上都未上朝,對外宣稱是病了,可是太醫院的醫生一個都沒如進宮,所有的人都諱莫如深,宮裏的消息封鎖得緊,完全不知道生了什麼,雖然有些緊張,可是想到有太後主持宮裏的日常事務,就沒有多想,昨日嫣然出生,皇上派來的人,表現也沒有異常,到底宮裏出了什麼事?
到了景陽宮,整肅了衣冠,緩步邁上白玉的台階,走到景陽宮朱紅的大門外,贏天正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兩位皇子,當今皇上僅有的兩個孩子,姬無塵和姬問風手牽手站在景陽宮外,沉默寡言的凝視着他。
“老臣參見兩位皇子,”贏天下輕輕抖了抖袖子,然後緩緩跪下,行了大禮,再慢慢的起身,整肅衣冠,此時,陽光從照壁上方落下,將兩個皇子的身影拉得很長,五歲的姬無塵面容嚴肅,就連嘴角都抿得緊緊的,而三歲的姬問風一臉輕快的笑意,顯得心猿意馬,這兩位皇子自小性格就截然不同,許是此時心生怪異,所以越加的明顯。
“贏大人,皇祖母正在等您,”姬無塵面無表情,牽着姬問風轉過身,身形小小,背景冰冷,似乎在無言的述說高貴的血統下那不可辱的尊嚴。
微微一笑,舉步正要向前,姬問風悄悄的轉身,對贏天正眨了眨眼睛,眼神活潑而靈活,與姬無塵的神情大相逕庭,然後再悄悄的轉身,另一隻手背在背後,嬌嫩的手指微微的豎起,輕輕的對贏天正勾了勾手指。
所有的竹簾都已卷攏,陽光傾灑進來,充盈了碩大的宮殿,無數帳幔將大殿隔絕成兩個世界,一邊陽光充盈,擺滿了鬱鬱蔥蔥的花木,顯得生機昂然,穿行其間,兩旁一排一排的木架錯落有致,擺放着精心栽培的盆栽。
穿過花木,再邁上幾級台階,但是太後會客的小廳,一般的陽光鼎盛,陳設簡陋,一個矮几,幾個錦墊放在草編的席子上,最後,便是矮几上那一條黃銅包白玉鎮紙,用得久了,鎮紙上的花紋已經消失殆盡,露出的黃銅,在陽光下閃爍着耀目的光輝。
當朝太后已過了青春鼎盛的年頭,無論如何的保養,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越加的明顯,兩鬢染霜,挽了一個粗壯的髻,隨意的插了幾支玉釵,日常的服飾,藍布的薄棉衣,團着素色的花,別無其他的裝飾,只是胸前佩着先帝爺賜的金牌,小小的,正中鑲嵌着一顆藍色的寶石,背面是太后的閨閣芳名,這是後宮所有的女子都有的身份證明。
“老臣參見太后,”贏天正這一次,恭敬的行了朝臣的大禮,“老臣願太后……。”
“好了,坐下吧,”太后的語氣溫和,顯得有些隨意,卻刻意的把內心的憂思適到好處的泄露了出來,她知道贏天正已然領會了她的意思,“無塵,你帶問風到後面去吃果子,聽到祖母喚你們,再出來。”
“是。”
兩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簾后,贏天正已然恭恭敬敬的坐下,雙目直視着太后,心裏明鏡一般,太后將要說的,一定關係到皇上,關係到朝庭的安危。
“贏天正,宮裏出事了,”太后抬眼,便直奔主題,顯然,事態已然火燒眉,“皇上想退位!”
退位?心猛的一跳,連呼吸都停頓了一般,當今皇上春秋鼎盛,聰明睿智,怎麼會突然想了這個念頭?
“太后……。”
“一個月前,他找到我,說他想要親征燕衛國,我問他為什麼?前朝的叛亂平息不久,百姓家業初安,我國與燕衛國一向相安無事,為什麼突然想掀起戰事?”太后的神情很凝重,語氣里有壓抑不住的憤怒,“你猜他說什麼?原來,他突然起了這個念頭,是因為江妃是燕衛國人,她說在燕衛國受了欺辱才逃到了安楚國,他要問江妃報仇雪恨?你說,這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我當時一口就回絕了他,沒想到,過了幾天,他竟然要強行頒佈出徵令。”
出徵令?贏天正的心又是一陣巨震,這件事兒他竟然不知道,既然他不知道,其他的兩位鋪政大臣也不會知道,但要用兵,必是通過了兵部,一定佘鰲故意壓了下來,這等涉及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佘鰲竟然因為一已私利壓下不報,真真的可恨。
“我轉念一想,這事兒定是江妃那個狐媚子躥掇出來的,於是,就令人把江妃給沉了井,”太后若有所思伸出一根手指擺弄着矮几上的銅鎮紙,“這麼著,他就嚷嚷着要退位,說是這個皇帝,當,不如不當。”
雖然太后說得輕描淡寫,可是這期間後宮的恩怨豈非這三言兩語就能說清,太后恨的,不是江妃,而是江妃壞了後宮干政這個大忌,破了規矩,規矩一旦破了,再要修補,可就難了,這件事處理得無可厚非,偏偏江妃是皇上的寵妃,皇上吵着要退位,也是想給太后一個下馬威吧,畢竟,他已經長大了。
“太后,您需要老臣做些什麼?”
“贏天正,你是侍候過先帝的老臣,有的話,皇上不願對我講,他也許會告訴你,我要你去探視皇上,把我的問候帶給他。”
“是,老臣遵命。”
退出景陽宮,正要躬身上轎,卻聽冷如斬冰一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贏大人。”
轉過身,卻是姬無塵,這一次,姬問風不在他的身邊,單獨面對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贏天正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勢,禁不住笑了,“大皇子,有何指教?”
“贏大人,父皇真的想要退位嗎?為了江妃?”
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問題,不由得細細打量他,這才覺得那孩子眼裏重重的心事,堆積如山,聽他的問話,適才定是在簾后偷聽了太后的話,不知他問此事,意圖為何?一個五歲的孩子,竟然關心此事?贏天正覺得自己需要用另一種眼光來看他。
“大皇子,”贏天正淡然一笑,隨後嚴肅了面容,“茲事體大,老臣不敢妄下斷語,此刻,老臣領了太后的旨意去見皇上,只是老臣竊想,皇上必不會如此意氣用事?”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眸閃爍着逼人的寒光,他似乎在打量自己,一接觸到那目光,贏天正突然有這樣的感覺,他在探視自己,這個五歲的孩子,在探視自己。
“贏大人,我想,你是皇祖母說服父皇最後的希望,如果連你也失敗了,皇祖母就徹底的輸了。”一邊說,姬無塵的面上浮現出一朵詭異的笑容,就像成年的男子,在陰謀得逞時綻開的笑容,這樣的笑容浮現在他稚氣的臉上,令贏天正有些不寒而慄。
直到坐進轎中,贏天正仍然在想姬無塵的那幾句話和最後的那朵笑容,難道是眼花了?贏天正暗中問自己,可是那詭異笑容在印象里異樣的真實,心裏緩緩的升騰起一絲可怕的預感,這個國家,將要風雨飄搖了。
轎子行到御書房十丈外便停住了,贏天正躬身下轎,有些感慨的眯眼注視着陽光下的御書房,到底,要怎麼和皇上談呢?真實的情況,和太后所述是否一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