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千重宮門
還有兩個時辰行刑!
國喪期間全國禁樂,全城縞素,天地間白雪蒼茫。
這一色的素,不知是為誰人憑弔。
少着素色的嵐王,今日一騎黑馬一身素白長袍,劍眉星目面容沉肅,目光中凝聚着悍然的決心,若今日失敗,那麼那些害群之馬,他將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一個個討伐,清君側!
一千護衛後面,百姓聚集越來越多,有茶館裏得到消息跟出來的,有沿街店鋪里的掌柜夥計客人,紛紛關了店門一路跟來的,有一傳十十傳百丟下家事衝出門的,隊伍人數在增加,所過之處萬人空巷。
沒多時,以至皇宮大門,此時收到消息的禁衛軍黑壓壓一片,嚴陣以待。
元紀放眼望去,不禁冷笑。
領頭一人正是五軍都督溫旭東,晉王昔日麾下良將,得推舉受五軍都督一職,一路水漲船高,如今卻是成了一根名副其實的牆頭草。
“殿下不是帶病修養么,怎的今日大寒天還有精神出來遛彎?”
元紀下馬,上前兩步直直的平視溫旭東,一字一句道:“本王來替自家三弟鳴冤,讓開!”
溫旭東裝模作樣的蹙眉道:“皇上硃批都劃了,還鳴冤?”拍拍元紀的肩,溫言道:“殿下算了吧,莫違逆皇上,殿下若是心疼自家三弟,現在就該去正陽門送他一程,否則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無所謂。”元紀不以為然的說道:“死或不死他不在意,本王也不在意,只是要爭得一個清名而已,所以,這冤今日不叫明日也行,明日不行本王活一日就不會放棄。”
“殿下這是何必呢?”溫旭東搖搖頭表示不解,“您這樣也是為難末將,那可怎生是好?”
“溫都督想攔本王?”
“不是末將要阻攔,是皇上下的令,殿下莫要為難末將,快請回吧!”
元紀仰起頭,上前一步,逼得溫旭東不由得往後退。
“殿下,您是逼末將動手?”
元紀凝目逼視溫旭東,“先皇在位時,你也算是一員駐邊良將,得晉王提攜一步步從副將升為主將,主將升為將軍,孝誠元年挂帥出戰,得威武大將軍銜,晉王念你膝下只有兩女無兒繼承衣缽,向皇上推薦你任五軍都督之職得以留任燕京,這樣一個肥差是將你的良心給養黑了嗎?”一步步上前,一句句如刀,“作為武將的不屈悍然被燕京的溫柔酒鄉給泡得只剩下怯弱自私了嗎?明知晉王被冤,還要阻止本王鳴冤,你的良心何在?燕京城上萬父老全在後面看着你,看你今日的所作所為配不配着上你身上這一襲甲胄!”
溫旭東被步步緊逼,一步步後退,退到無路可退時被身後士兵扶住。
一邊數萬禁軍,一邊數萬百姓,溫旭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
動手?
那數萬百姓目光如炬,嵐王方才一席話已經將他逼到只要動手就陷入不義的境地。
不動手?
天子嚴令如何交差,只要敲響了登聞鼓自己就是失職,失職就意味着觸怒皇上,從此仕途斷送。
“溫都督!”
暈了,居然暈了?
五軍都督就這樣兩眼一翻,暈倒在禁軍陣前,暈的豪氣干雲,暈的見風使陀!
元紀哭笑不得。
縱身一躍,越過禁軍數萬人的頭頂,白衣翩翩卷着紛飛的雪片,徑直飄向數十丈外的登聞鼓。
“呼——”
萬人齊驚!
只見一條紅色身影,嬌俏玲瓏,在嵐王之前躍起落下,身形迅捷讓人目不暇接,一個漂亮的轉身,手中鼓槌已經敲定。
“嘭——”
“嘭——”
“嘭——”
連響三聲,渾厚的鼓聲和着內力,劃破看似平靜頭頂上的一方天空,穿開灰濛的陰霾,傳遍皇宮內外,傳遍半城萬巷。
看清來人,元紀露出了許久不見的舒心笑容。
“靜好!”
一身紅衣勁裝,面容俏麗中多了些嬌媚,還是那麼靈動皎潔,發梢的灰濛和衣角隱隱塵土,是她晝夜疾馳披星戴月而來的證明。
十多天以來發生太多讓人措手不及的事,一個人獨來獨往殫盡竭慮的部署策劃,安外防內找證據託人脈,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來鳴鼓喊冤,在這一刻才發現並不是自己一人獨自作戰,元紀鼻腔一酸……
“穿白的雖然很好看……”蕭靜好將他上下一掃,揩了揩鼻子,“娘的,披着一身白麻布你給誰奔喪?”
元紀嘴唇翕動,半晌方道:“皇后。”
蕭靜好暗笑,心裏又一酸,道:“這裏交給我,你就留在宮外,去盯着刑場以免他們搞鬼,我們一里一外配合著。”
“你用什麼身份擊鼓鳴冤?”元紀蹙眉。
“新月族族民代表!”蕭靜好道:“還有天下百姓,晉王的朋友知己,這些夠了吧?”
元紀沉吟片刻,還是不放心,問道:“你一人上殿怎麼應付那些人?”
“我說事實又不是去吵架,怕什麼?”眼睛瞟瞟不遠處,“還有人陪着呢,想知道是誰嗎?”
“呃……”元紀難得臉紅,不自在的轉了轉眼睛,也不往那邊看,“……呃。”
身邊人影壓進,元紀裝作不經意的抬頭,看向來人。
“諾敏?”
諾敏頜首,笑容意味深長。
元紀暗自咬牙,又生氣又失望,又拉不下面子問蕭靜好,偷偷將目光在人群中四處搜尋,只是哪裏找的到那丫頭的影子。
就在這時宮門內傳出傳召聲。
……
飛雪連天撥雲霧,千重宮門次第開。
數十年默然佇立於皇宮左門的登聞鼓,在今日敲響,人們恍然發現,那面鳴冤的鼓並非擺設,天下奇冤終不會被歲月的塵土所覆蓋。
騰輝台上的大殿中,永誠帝已經將眾朝臣召集,遙遙眺望那一紅一青兩道身影正以最快的速度,邁着穩定的步伐,昂然而來。
“民女蕭靜好(諾敏)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殿寂靜,永誠帝淡淡看着殿中叩拜在地的兩位女子,不說起也不問話,料到今日不會平靜,卻沒料到擊鼓鳴冤上大殿的會是她。
眾臣面朝天子直直站着,斜眼瞥着殿中這個大膽擊響登聞鼓的女子,小小的個子無甚特別,一人上大殿舉止卻是不卑不亢毫不膽怯,這份氣容倒是難得。
“報上祖籍闡述冤情。”
永誠並未讓她起身,語調沒有起伏沒有高低,比水還淡。
蕭靜好心裏暗罵龍座上那死孩子,頭也不能抬,只得埋頭答話:“回陛下,民女燕京府人士,新月族人……”
滿殿嘩然!
永誠帝霍然直起了背脊,目光如芒,嘴唇緊抿,心中怒火已經上來。
好得很,鳴冤事小,自稱新月族人卻事大,竟是為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蕭靜好無視四面審視的目光,繼續回話:“今代表新月族民拜於北淵孝誠皇帝陛下,代表皇宮大門外數萬百姓為晉王殿下鳴冤……”
“有無有冤就憑你空口白話?你當我騰輝大殿是你這等無知婦孺來裝瘋撒野的地方嗎?”
重臣瞄向座上永誠帝,看來皇上怒意是相當的勃發啊,這等話都說出了口。
湯閣老在心中發笑,斜睨跪在地上的人,和聲道:“兩位姑娘,晉王一案是經過大理寺結案皇上批閱過的,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喊冤,豈不是質疑皇上決斷?”
“民女不敢質疑皇上,是質疑北淵刑名,質疑審理晉王一案的大理寺,質疑六部質疑內閣,質疑瞞天過海製造冤案矇騙皇上的無恥之徒!”
滿殿臣子震動,大殿如炸開了鍋的熱油,嘩然不已。
這女子口沒遮攔無法無天!
有人心下一沉,目中透出絕望,本是說好的嵐王擊鼓上殿,現在卻變成了這個不知分寸的女子,暗謅晉王殿下只怕是難逃厄運。
有人橫眉怒目,已經有大排官員跨出來劈頭蓋臉的伸指指責痛斥。
大理寺卿主審,怒火最旺,若不是身處大殿,早就一巴掌拍昏這口出狂言的女人。
整個殿上,最安靜的就屬九龍座上的天子和殿下伏跪的喊冤人。
蕭靜好看不到座上永誠帝眼中透出的寒涼殺意,但她能感覺得到,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定氣凝神接着道:“前一日,大理寺公堂上,晉王殿下就曾稱要翻供,此事百姓為證,才過一晚卻突然結案,其中必有隱情,往陛下明察明斷。”
永誠帝並不知情,聽這話不禁眉心一跳,冷冷的眼光移向大理寺卿付廉。
餘光看到皇上正看着他,付廉渾身一抖,冷汗冒上額頭,強自冷靜下來,怒喝道:“大膽刁民,污衊朝廷命官按律當斬!”
“是不是污衊可詢問百姓。”蕭靜好稍稍抬起頭,接着道:“民女今日上殿,除了為晉王鳴冤,還要為他洗脫污名!”
永誠帝心中一凜,正要發問,只見殿下一直跪着未說話的青衣女子,俯身道:“陛下,民女是烏瑪鎮鎮長……”
腦中嗡的一響,永誠帝的肩膀頹然跨下。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揭開殺伐暴虐的真相?
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來替他扛?
“……當日三千軍直襲我烏瑪鎮,暴虐殘殺鎮中手無寸鐵的百姓五百餘人,民女帶領鎮中百姓奮勇擊退那三千軍,苦守城門五日有餘,後晉王殿下帶一百邊軍趕至烏瑪鎮……民女無知,只當是晉王私下調軍圍剿我鎮中百姓,事後方知,並非晉王所為,那日若沒有晉王殿下幾時趕到斥退那些不知名隊伍,只怕有人背負的殺戮會更重。”
諾敏抬起頭,淡蜜色的臉頰上一雙眸子深沉,表情無畏,直視着臉色蒼白的永誠帝,字字清晰響徹大殿。
“晉王無罪!”
眾臣恍然,紛紛將目光投向殿上天子。
反應機敏的對派兵圍剿烏瑪鎮的幕後指使者已經心下有數,只是閉口不提,殿中女子選擇現在將此事半掩半挑,擺明了是威脅天子,不怕死的氣魄還真讓人佩服,就算是藉此為晉王翻案成功,這兩個女子也不可能活着跨出燕京城。
永誠帝聽得到自己的聲音的顫抖:“他無罪?那誰有罪?”
諾敏面上的冷笑一閃而過,俯身道:“望陛下重審晉王一案,還天下公允!”
永誠帝雖然深知殿下兩人用意,明知是威脅,但是心中憤然難平,胸腔中積壓了許久的怒火也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什麼維護自己的賢德清名這些念頭也拋卻腦後,霍然立起,喝道:“將這兩個惑亂大殿胡言亂語的瘋婦拖下去,廷杖!”
滿殿沸騰!
殿上禁衛軍大步上前,拖起兩人就往殿外走,有些觀望的官員見此刻情形,若再不出面求情,就會功虧一簣,離午時已經不遠了。
面面相覷,數十人正要跨出一步求情,只聽殿外黃門官傳報,禮部侍郎殿外求見。
這一打岔,永誠帝冷靜了些,讓禁衛將人拉到一邊,宣禮部侍郎。
現在不是朝會時間,若是在平日裏,各部事務有要向天子請示的一般都是各部尚書進宮面聖,禮部尚書這會子正在殿上,若沒急事禮部侍郎也不會這會子急於進宮,定當是有重要事呈請皇帝示下。
他手中兩封燙金文書,上面的花紋不是北淵文書上常用的紋路,眼尖的人已經認出,是南晏皇室所常用的雲泥紋。
內侍接過文書呈上,禮部侍郎稟告:“南晏太子妃和睿王前來憑弔皇后大喪,正在城外等候陛下召見!”
又是滿殿嘩然。
一個南晏太子妃,北淵嫁出去的公主!
一個南晏藩王,正是皇上忌憚的睿王!
此時過來弔喪,不說禮數不合,更是來得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更加不解的是,人不但進了北淵地界不說,更是已經到了城外,竟然還是人家派人往禮部遞上文書才知道人已經來了,真真詭異無比。
若說太子妃千里迢迢趕來有可能是為了晉王,那麼這睿王過來難道純粹是嫌命太長了或是人太閑了?
蕭靜好沒料到元琪會來,心裏歡喜不已,為久別重逢歡喜,也為元琪對斥塵衣的兄妹之情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