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我像雪花天上來（三）
協和醫院專家門診辦公室里，年輕的醫師正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看着手裏的幾份化驗報告。他的眼睛裏佈滿了血絲，神色也顯得無比的凝重；姚垣不時的用手指捏着手上的鋼筆，身體偶爾會出一陣輕微的顫抖。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年輕醫師緊張地坐直了身體，神情比他第一次參加工作時更加的緊張，甚至有些害怕。
“姚醫師……”少女輕輕地從門外走了進來，慢慢地關上了門。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和憔悴，慢慢地走到了姚垣的辦公桌前。姚垣慢慢地點了點頭，輕輕地說道：“欣怡來了，坐吧……”葉欣怡靜靜地坐在了年輕醫師的對面，神色複雜地望着他，似乎有難以言表的心結說不出口。
但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過了許久，姚垣把眼睛放回了辦公桌上，似乎不敢再正視少女的眼睛；他看着手上的化驗單，說道：“欣怡，這次體檢的結果……有些不理想。我考慮了很久，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耽誤了你的病情。”
“病情？”葉欣怡有些疑惑地望了年輕醫師一眼，不解地問了一聲。“我生病了？不太可能吧……姚醫師，我才剛剛買了房子，可能沒有錢再治病了，如果不是很嚴重，我想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不，病情有些嚴重。”聽着少女的話，姚垣的的聲音變得大了一點；他的指甲已經陷進了化驗單內，眼睛極快地望了葉欣怡一眼，隨後又落回了原處。“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和負荷勞作，很容易讓人體的血液……生一些病變。加上你去年冬天患上的慢性肺炎並沒有得到根治，因此你的內臟已經受到了某些程度的感染……尤其……是肺部……”
“……”葉欣怡聽着年輕醫師的話，不禁也開始緊張了起來；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些害怕地問道：“姚醫師，那我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您知道，我不太聽得懂您說的這些東西的……”
“你的肺部……”姚垣咬了咬牙，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已經生了癌變……”
一聲尖銳的剎車從窗外傳了進來，葉欣怡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姚垣；年輕醫師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臉漸漸變化得模糊了起來。
“癌……”
葉欣怡抖抖地重複了一下這個可怕的字，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傾刻間已經變得冰涼。這時，姚垣慢慢地站了起來，呼吸已經變得有紊亂。“欣怡，你已經……不適合再繼續工作下去了。辭掉工作，早一點住院吧，這樣對你的身體才有好處……”
“……”葉欣怡的眼睛沒有轉動，依然獃獃地望着原處。
“欣怡……”姚垣鼓起了勇氣，慢慢地向少女伸出了他的手；然而葉欣怡的身體輕輕的往後縮了一下，抖抖地說道：“不……我不信……姚醫師，我要求複診……”
“這……已經是複診結果了……”姚垣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隨後迎來了少女那痛苦而絕望的眼神。他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賜予葉欣怡一絲勇氣，“欣怡，住院吧……”
“不！不要碰我！”少女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尖聲大叫了起來！“這是誤診，這一定是誤診！我不相信，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得癌症……我還這麼年輕……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大顆的眼淚從少女的眼睛裏滾落了出來，彷彿一滴滴的鮮血掉在了姚垣的心裏。
“欣怡，你不要這樣……”姚垣的眼睛已經紅了，原本聚集的勇氣也隨着葉欣怡的眼淚化為了烏有。她的確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她承受了太多難以承受的事情；然而到了現在，她終於失去了那份堅強，終於屈服在了她的命運之下。
“滾，離我遠一點！”葉欣怡瘋了一樣，一把抹下了辦公桌上的東西，隨後一把推開了姚垣的身體；姚垣往後退了幾步，靠在了身後冰冷的牆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什麼狗屁大牌醫生，我不信！……”似乎長久以前的屈辱在這一刻終於暴了出來；說完這句話后，少女扭頭就衝出了辦公室，只留下了痛苦的姚垣。姚垣獃獃地走了過來，毫無意識地把地上的東西一份一份地拾了起來，隨後慢慢地坐到了辦公椅上。他望了一眼少女的化驗單，覺得自己的心臟開始抖。
對，你是什麼狗屁大牌醫生，竟然……會造成這種無法挽回的錯誤……姚垣用手抱着自己的頭，不停地把它撞向了辦公桌的邊緣。一年前，他就應該阻止少女的行為，就應該給她關心和照顧，但懦弱的他卻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讓他永遠後悔的道路。
姚垣，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沒有醫德的混帳啊……
“姚垣，你幹什麼！”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趙菲菲驚恐地扶起了姚垣的頭，隨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張化驗單上。姚垣抬起了紅腫的額頭，抖抖地說道：“菲菲，你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姚垣……”
“求求你出我要靜一靜！”姚垣急切地歪了起來，一滴眼淚滑到了趙菲菲的手上；趙菲菲無奈地望着年輕醫師，牙齒開始輕輕地打顫。這時，門又被推開了，在兩人的注視下，葉欣怡絕望地走到了姚垣的面前。
“姚……姚醫師，我還有治好的可能嗎……”
“明天就住院吧，我會盡一切能力為你治療的……”姚垣深深地望着少女的臉，無比沉重地回答道。葉欣怡緩緩地垂下了眼瞼，輕聲說道：“謝謝您……那您能給我一點點時間嗎？半年……不，三個月就夠了……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我……還有房子的按揭沒有交付……”
“不！……”姚垣的聲音突然變得凄厲了起來，“明天就住院，不能再耽誤了！”
“就只有三個月，這都不行嗎？”葉欣怡難過地抬起了眼睛，“我可能不能繼續上班了……但是……但是只需要三個月，就足夠了……”
“不！”姚垣情緒突然失控，雙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不行，因為你的生命只剩下三個月了！……”
“……！”
姚垣說完這句話后，幾乎失去了自己的意識；然而他面前的少女卻沒有再生任何過激的反應，只是那樣靜靜地望着自己。葉欣怡慢慢地退後了幾步，離開了年輕醫師的手，臉上的表情竟然慢慢變得平靜而安詳。
趙菲菲獃獃地站在一邊，就這樣看着葉欣怡退到了門口。
“謝謝您姚醫師，謝謝您告訴了我真相。”葉欣怡竟然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輕地帶上了辦公室的門。姚垣的眼淚慢慢地開始滑落，這個堅強的醫師，有生以來頭一次哭了起來。
夜幕降臨，花園小區內的公寓裏閃亮着炫目的光芒。入秋以後，小區內喬遷的住房已經過了八成；到了現在，這裏再也不是數月前那個還有些寂靜的開區了，而是真正成為了一個人氣旺盛的新社區。
“沈梅啊，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多虧了你的女兒。現在生活終於安定了下來，你可不能再虧待她了！”坐在沈梅面對的，正是原開山小區的趙主任。在喬遷后的今天，她終於來到了沈梅的新家。
“是，我一定好好地照顧欣怡。”沈梅似乎比以前開朗了許多，在趙主任的面前也不再那麼的害怕了。趙主任微笑着點了點頭，有些羨慕地跟着沈梅參觀了一下她的新家。
多麼漂亮的房子啊，三室兩廳的規模，還有廚房和兩個洗手間，居住面積過了一百五十個平方，加上主廳外的那展大陽台，恐怕就連開山小區的小財主蘇建軍都會嫉妒幾分。
房屋的裝修雖然很普通，但淡藍色的牆面和天花板卻顯得整潔而溫馨；蘇蘇帶來的傢俱合理的安放在了各個房間內，使得這套原本平凡的住房變得更加親切，更加像個家了。
“喲，這貼着喜字的房間，就是欣明和蘇蘇的新房了吧？”趙主任欣喜地撫摸着光滑的木門，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沈梅也高興地帶着她打開了另一扇門，趙主任的臉上不禁有些羨慕。“這是你的房間？真是太好了……欣怡這孩子，一直都是這麼孝順……”
“我……我不會虧待欣怡的……”沈梅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由衷地做出了承諾。調整了一下情緒，沈梅又打開了最後一個房門：“趙主任您看，這是欣怡和欣月的房間……當初就因為後面的那個小雜物間，讓這套房子貴了不少。不過欣怡一定要讓妹妹有自己的房間，就選了這一套……”
“欣月這孩子，有這樣的姐姐真是福氣……”趙主任感慨地走進了少女的閨房，感覺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籠上了霧氣。葉欣怡的房間依然是那麼的簡略，但與以前相比，卻是如天堂一般的美麗。雖然她並不是一個刻意打扮自己的女孩，但梳妝枱上靜靜躺着的玩具寵物，在此處卻顯得那麼可愛。
也許到了現在，這個少女才終於有了自己的天地，終於有了自己身體和心靈的天地。其實她也是那麼的平凡，喜歡撒嬌，喜愛漂亮，喜歡寵物玩具，喜歡依偎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憧憬着自己的夢想。這個十九歲的少女，終於能夠彌補曾經的那份遺憾。
那是從她童年開始，就曾經失去的幸福……
“沈梅啊，欣明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趙主任似乎有些等不及了。沈梅說道：“等到十月份吧。十號是我的五十大壽，他們說要和我一起回來過的……”趙主任噘了噘嘴：“五十就叫大壽了？真是臭美。那天我要是來不了，你可得準備好禮物送我聽到了嗎？”
“得禮物的應該是我這個壽星吧？”沈梅笑了起來，趙主任頭一次在她的眼裏不再是社區的管理者，而是成為了同齡的朋友。
趙主任也笑着搖了搖頭，向沈梅告辭道：“別貧嘴了，我沒有錢！沈梅啊，欣怡現在工作穩定了，也不用再起早貪黑的到處打工，以後你可真是要享兒孫福了。我今天還有事，遺憾的是不能等欣怡回來了。她回來后一定要對她說一聲我來過啊，有什麼困難就來開山小區找我聽到了嗎？”
“嗯！”沈梅認真地點了點頭。
送走了趙主任，沈梅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大床上躺着。環顧着周圍整潔的傢具，感受着身上那份柔軟與溫暖，她覺得現在的生活無比的快樂與滿足。是啊，雖然曾經做了那麼多的錯事，但葉欣怡依然接受了自己，依然愛着這樣一位母親。曾經以為自己的晚年將在孤獨與寒冷中度過，然而葉欣怡卻毫無保留地給了她這份寬容與幸福。
欣明已經結婚了，自己也即將迎來五十歲的生日。這個時候的沈梅，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奢望，有的只是那份終於回歸的母愛，以及對丈夫的那份歉疚與感恩。
晟輝，你有多麼好的一個女兒啊，就像你一樣，那麼的堅強，那麼的寬容，那麼的純潔……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地打開了；沈梅無比歡喜地跑出了卧室，看着已經回家的女兒。她的心無比的激動，輕輕環抱住了女兒的身體，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那份熱情。
“欣怡，你回來了？”
“嗯，姐姐今天接我放學后，還帶我和同學出去吃了小吃！”小欣月高興地說道。沈梅皺了皺眉，說道：“欣怡，外面的東西不衛生，幹嘛要帶妹妹去吃那些東西？媽媽在家裏做了飯，還等着你們回來一起吃呢……”
“對不起媽，欣月從來沒有和小朋友一起吃過小吃的。我想多少滿足一下她的願望吧……”葉欣怡笑了笑，拉着妹妹回到房間裏去換衣服。沈梅關切地問道：“那你們還吃晚飯嗎？媽可不想一個人吃呢……”
“嗯，我們一起吃！”葉欣怡幫妹妹換好了衣服，似乎有些疲倦；但她還是強打了精神來到了飯廳。沈梅從微波爐里端出了飯菜，小欣月高興地舉起了筷子：“太好了，剛才姐姐把東西都讓給我同學吃了，我還沒吃飽呢！”沈梅笑着撫了撫她的頭，慢慢地給兩個女兒盛着飯。
“欣怡，你怎麼不吃啊？”沈梅看了葉欣怡一眼，現她的臉色比前幾天更加蒼白，似乎正在生病。葉欣怡連忙說道：“今天工作……有些累，所以胃口不太好……”她說著連忙吃了幾口飯，突然皺了皺眉，急急地跑進了洗手間裏。
一陣嘔吐的聲音傳進了沈梅的耳朵，她有些擔心地望了洗手間一眼，大腦里開始有些不放心的猜測。“欣怡，你怎麼吃飯的時候會反胃？是不是……”葉欣怡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沒什麼，可能是着涼了……”
“欣怡，把門開一下！”沈梅走到了洗手間的旁邊，聲音變得嚴厲了許多。“媽知道你和小傅的感情好，但現在的交往必須有個限度！也許你認為媽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我畢竟是你媽，如果讓媽知道了什麼不好的事，你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沈梅的話慢慢地傳進了葉欣怡的耳朵，此時的她已經流出了眼淚。是的，媽在擔心自己，擔心自己會和傅晟雅做出出格的事情；然而現在，她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
“開門！”沈梅用力拍了拍門，葉欣怡連忙平靜了一下自己的聲音，勉強回答道：“就好了……”葉欣怡趕快按了一下水龍頭，將那些帶着紅絲的飯粒慢慢地沖刷，漸漸消失在了水池裏；少女獃獃地望着水池，似乎已經看見了自己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