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回 萬劫谷(上)

段譽墜崖大難不死，無意中弄清楚了“仙人舞劍”的秘密，又磕頭得到了神仙姐姐的秘笈，也研究了“珍瓏”棋局，還發現了一個被人搬運一空的武林圖書館。但是這樣一來，就耽擱了不少時日，想到鍾靈還等着自己去報訊救人，心裏又焦急起來。

段譽轉身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眼光迎上那神仙姐姐玉像上動人的雙眸，心中不甘又不舍，痴痴的呆坐在地上凝視了半晌后，這才從地上站起，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姐姐，今日小子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鍾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姐姐相聚。”

他奇遇至此，雖然心中仍是不解那得至於神仙姐姐的捲軸之上寫着的“殺盡逍遙派門人”以及“學我武功者，此生不得與鍾姓之人交手”等等諸如之類，但心中着實牽挂鍾靈安危，不得已尋路離開。諸多謎團，只待他日空閑再來揣摩。

段譽從嫏嬛玉洞神仙姐姐那裏出來以後，根據這鐘靈對自己的說明一路匆忙，離開了江岸，走出七八里地，又戰戰兢兢的爬過了那晃得厲害的“善人渡”鐵索橋，終於看到了鍾靈所居的“萬劫谷”谷口。

他連忙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着鍾靈的指點，繞到樹后，撥開長草，樹上登時出現一個洞口，心想：“這‘萬劫谷’的所在當真隱蔽，若非鍾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谷口竟會是在一株大松樹中。”他心中歡喜，不由分說便鑽進樹洞。從樹洞出來又走過了一片草地，人就到一株大松前。只見那大松之上被削下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着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樹下立有一碑，上面共有七個殺字，至上而下的七字皆為紅色，那七個“殺”字寫得氣勢淋漓，攝人心魄。

段譽心想：“這萬劫谷主為甚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樹下七殺碑上的七個“殺”字亦是紅漆淋漓，彷彿鮮血寫就一般，幽暗夜色下更顯凄厲駭人。他尋思着：“鍾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是這個道理。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只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敲三下，那也是不妨的。”

見樹上釘着一枚鐵釘，釘上懸着一柄小鐵鎚，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鎚擊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着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道“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鎚。

過了一會，只聽得松樹后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

段譽趕緊道：“我受鍾姑娘之託，前來拜見谷主。”

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

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鍾姑娘遭遇兇險，我特地趕來報訊。”

那女子驚問：“什麼兇險？”

段譽道：“鍾姑娘為人所擒，只怕會有性命危險。”

那少女道：“啊喲！你……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

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鍾姑娘本來就叫我先見她的母親。”

他站了半晌，只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段譽道：“姐姐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着他穿過一座樹林，沿着小徑向左首走去，柳暗花明，來到一個莊子之前。庄門上書“絕情山莊”四個大字，段譽心下好生奇怪：“絕情山莊，絕情山莊，莫非這莊主竟是個絕情之人？天下萬物可絕，為情不可絕，比如我對神仙姐姐的情意，豈是可以斷絕的”。那丫鬟推開大門，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沿着兩旁栽種的花朵小道直走就見有一大廳。廳不小，佈置得也頗顯別緻。

“公子請坐，我去沏茶”，丫鬟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他循着廳中兩旁的黑色長座椅坐下，只覺得屁股被座椅吸了進去，心中一驚又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下，又站起，打量起這奇怪的座椅來。原來這廳中座椅除了正中主座的為中間一張茶几隔開的單獨兩張以外，兩旁的座椅竟是沒有扶手的連在了一起，形成一張巨長無比的座椅，而兩排長座椅之前又各有一張配套的長形茶几。茶几都各擺着幾瓶花。

段譽靠着長座椅外側的扶手邊坐下去，只覺得舒服無比，整個身體似乎都得到了放鬆。心中感嘆這萬劫谷主不知是何等人何等手藝，能造出這麼一件玄妙物件。

段譽撫摸着這座椅光滑的表皮，又往下按了幾下，不知此物如何製成？亦不知當中填充了何物以至於如此柔軟？

心中胡亂想着，那丫鬟獻上茶來，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前來相見。”

瞬幾，只聽得環佩叮咚作響，內堂里走出來一個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二三歲左右年紀，容顏清秀端麗，眉目間依稀與鍾靈甚為相似，知道便是鍾夫人了。段譽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一言出口，便知不好，臉上登時色變，心中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來？我只管打量她跟鍾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段譽趕緊從懷裏摸出鍾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鍾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來拜見夫人。”

鍾夫人接過花鞋，說道：“多謝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

段譽便將如何與鍾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他自己如何多管閑事而惹上了神農幫，鍾靈如何被迫放出閃電貂咬傷神農幫眾多人，如何鍾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擱多日等情狀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洞中玉像一節。

鍾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樣……”

段譽道：“什麼？”

鍾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中年，嬌羞之態卻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你女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正在敘話間，廳外有腳步身傳來，“夫人，我回來了。”

鍾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暫且躲一躲。”

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鍾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疾步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裏，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偷么？”

鍾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點頭。鍾夫人旋即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廳中。

段譽心中疑惑難解，隔着板壁向廳中瞧去，不禁吃了一驚，來人好氣勢。

只見那人身着一身青袍，身形高大魁梧，全身壯實得彷彿一頭牛，一雙小扇子一般的大手讓人瞧着就有些害怕。一張長長的馬臉讓人印象極為深刻，雙眼生得高，雖不大卻神光炯炯，一個圓圓的大鼻子下，嘴角彷彿掛着一絲若有還無的譏笑。臉上輪廓分明，神情剛毅，不怒自威。眼光有意無意的朝着自己所在的板壁后藏身之處一掃，他自己心下不由得一慌，只感覺自己身軀已為那目光所觸及，心想，他肯定看見我了罷。

“夫人，有朋自遠方來就塞進廂房之中，豈是我萬劫谷待客之道啊，朋友，何不出來一敘”，那人進來徑直端坐在位置上開口說道。

他果然還是發現我了，段譽心下咯噔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不關他的事，是我讓他在東廂房裏先坐一會兒的，既然夫君如此吩咐，那你就出來吧”，鍾夫人趕忙說道，言語之中竟是怕極了這個男人。

“小生段譽，見過谷主和夫人”，心裏想到，這人果然看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