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西域流沙

46西域流沙

這不卑不亢的態度,哪裏像怕我的樣子?分明是故意在女兒面前抹黑我。

悲烈的是,聽到剎海的回答,曦荷更是有了一種伯牙逢子期的欣慰感,滔滔不絕地跟他分享被我虐待的經驗。就這樣,這一路上,我們每天都在“娘娘娘”和“娘好凶”的呼聲中度過。

同時,我們也在四處打聽祈雨靈珠的消息。有人說靈珠早已失蹤,有人說它在沙漠另一端的流黃酆氏之國,也有人說它被仙人帶回昆崙山,但不管怎麼說,範圍還是沒有離開西域。

經過長途跋涉,我們進入了西域的流沙之地邊界,打算去流黃酆氏之國先看看。

對於神魔而言,穿過這片沙漠不過小菜一碟,可對其他人而言,這是個不小的挑戰。在附近的營地休息一晚,我們調養好生息,早起準備出發穿越沙漠。

是時朝陽初升,紅日高掛,巨大琥珀般放射光彩,卻又低調沉穩。黃金地平線上,駱駝列隊之影徐徐移動。我將自己的衣服穿好后,為曦荷也戴上了塔什乾花帽,壓住她一頭長長的小辮子。

她的臉被面紗遮住大半,只露出一雙小鹿般靈動的大眼,真是可愛之極。不過多久,她已經沉迷在換裝世界中不可自拔,提着艾得來絲綢的大紅裙擺,踩着皮質軟靴轉來轉去。

蘇疏也換上了沙漠服飾,衣服還是大紅的,不過款式變成了過膝寬袖袷袢,由一頭蓬鬆的捲髮這樣一襯,自然流露出一股異域氣息。因為他實在太像土著沙漠王子,連曦荷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玄月也不甘寂寞,叼來一頂花帽,往空中一拋,頂在自己腦袋上。

當然,真正讓我拜倒的是剎海。

他從遠處騎駱駝而來,後面還跟了幾頭駱駝。駱駝如竹節的強勁長腿撐着沉重的身子,高高坐在駝峰之間的男子,身披黑色鑲金的亞克太克,腳蹬皮靴,一攏腰巾與長發在風中翻舞,顯得雄姿勃勃,威風凜凜。

可是,他還是頂着那青銅面具——聽說他去換衣裳,我還稍微有些期待,以為在這種酷熱之地,他會摘掉面具。事實是我想太多了。

見他朝我投來目光,我心裏一驚,立即扭頭看向別處,拉了拉碧青裙裝,也翻身騎上一頭駱駝。不知為何,剎海在曦荷眼中總是無比高大威嚴,她嚷嚷着要和他共騎駱駝。

我正想阻止,就見剎海點了點頭,她歡蹦亂跳地翻到他前面。這下我亦束手無策,只能靜觀其變。出發后,剎海還真如他所說那般,並未打算對曦荷出手,除了她調皮時用力按了一下她的小帽子,他也沒有多碰她一下。

儘管如此,我卻還是很不放心,和他們並排而行,時不時扭過頭去盯他們一眼。與我目光相撞幾次,剎海便對曦荷低聲說了幾句話。曦荷點點頭,乖乖躍到另一頭駱駝背上,他便掉頭朝我靠過來。

我拉了一下繩子想躲開,無奈騎術不精,速度不夠快,他的駱駝已與我的駱駝貼在一起。

然後,他伸手攔腰一抱,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到他前方坐下。

“你做什麼……!”我掙扎着想要下去,卻被他扣在了駱駝背上。

“你一直在看我們,不是想與我共騎么。”

“誰想與你共騎,我是在擔心曦荷。快放我下去。”

曦荷是孩子,與剎海共騎空間尚足,但兩個成年人騎這駱駝,就未免太擠了一些。此刻,我後背完全貼在他的胸膛,他的雙臂也繞過我牽着韁繩,這種坐姿就像是依偎在他懷裏一樣,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只是,他非但沒放過我,還低下頭來,靠得更近了,在離我耳垂很近的地方說道:“可是我不想放。”

隨着太陽升起,沙漠中也逐漸變熱。必定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渾身燥熱,細汗涔涔。我不想和他爭執,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抗拒,卻再一次被他壓制住。

“只要能在你身邊多待一日,我也不願放手。”他幾乎是從身後將我抱緊,聲音低沉壓抑,“一次也不願意。”

他的聲音與那個人完全不同。可奇怪的是,這一刻,我卻突然想起那已封存在百年前的舊人之名。

假如,我知道不可能,只是說假如,這人是胤澤,我想自己可能已經痛哭流涕。我不會原諒他,但一定會在心中默念,終於我此生無憾。

可真正遺憾的是,剎海幾乎是個陌生人。魔與我們的距離比神更遠,不論真心與否,他都能對我進行如此告白,也說明若真是喜歡,很多問題都不能成為阻礙。我那曾日夜廝守的師尊,不論過幾次輪迴,怕都離我有九天之遙。

大漠茫茫,狂風四顧,用手掌將流沙揭開一層又一層。沙浪翻滾,與海浪同樣雄渾憤怒。我、曦荷還有玄月屬水,都畏懼乾旱。蘇疏更不用說,早在靠近沙漠之前,他已經呼吸不順暢。

不到兩個時辰,他更是口乾舌燥,頭暈目眩,一張臉蛋兒先紅后白,像是快要撐不下去。我見狀立即從駱駝背上跳下來,化水與他,他才得以緩解。幾次得我相助,蘇疏打趣道:“真是一個溯昭氏頂一群駱駝,多謝小王姬。”

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速度越快越好。”

剛好,我也以此為由,不再回剎海身邊。剎海並未多言,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蘇疏。

奇怪的是,這一夜,蘇疏腹痛了一個晚上。

經過幾天的馬不停蹄,按地圖來看,我們已走了一半的路。星夜已至,我們發現地平線處有火光點點。

好奇上前看,突然出現奇異景象,卻讓我們集體陷入迷茫:在荒蕪的沙漠中央,居然有一座欣欣向榮的孤城。它三面環水,佔地三百里,沙子與水一同流動,中有一座高山,和地圖上描繪的流黃酆氏之國一模一樣。

可是,抵達流黃酆氏之國,應該還需要幾天的腳程。這究竟是我們計算失誤,還是看見了海市蜃樓?我們懷着滿腹疑問,靠近了這座孤城。

曦荷原本抓着我的袖子,但抬頭一望,發現這孤城周圍有水光粼粼,在空中旋轉舞蹈,便魔怔般說道:“娘,這裏好像我們溯昭啊。”而後不等我回答,已被那些水光吸引,飛奔過去。

“唉,等等……”

我話未說完,曦荷已跑到水光下方,腳下踩空,猶入沼澤。剎海趕緊上前,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出來。

隨水起伏變幻,形成無數沙洲,因而在周遭形成無數沙河。乍一眼看去與普通沙漠無異,實際上卻是無數泥坑,踏上去便會陷下去。蘇疏道:“看來此處是海市蜃樓,為防止迷失心智,我們還是早些離開比較妥當。”

我試着對空中的水使用法術,卻真的令它們移動。我想了想道:“慢着,這城是否幻影我不知道,起碼這水並非幻影。而且,沙漠中央怎會出現這麼多水,那只有一種可能,便是有人刻意為之……會不會祈雨靈珠就在這附近?”

剎海道:“這裏便是流黃酆氏之國。祈雨靈珠在裏面。”

“真的?你怎麼知道?”

“我感覺得到。”

“那為何流黃酆氏之國會出現在此地,比我們計劃的距離要近很多啊。”

“這我就無從得知了。先進去看看罷。”

於是,剎海在裏面接應我們,我們縱水飛到城中,玄月馱着蘇疏進去。本來在外面看見這番異景,我以為裏面多少會有些危險,或有妖魔看守,多少得引發一場惡戰。但沒想到,這城裏一片國泰民安,百姓鼓腹擊壤,連個妖魔的影子都沒有。

不出多久,這裏的酆氏君主聽聞有客遠來,甚至親自出來迎接我們,設宴擺酒。對方熱情好客得有些過度,我原本有些懷疑,但又確實無法在他們身上察覺到仙靈妖魔之氣,於是也放下心來與他聊天。隱去了溯昭旱災一事,我大致介紹了我們來處,酆氏君主聽后,更是對我們格外欽佩:“你們果然並非等閑之輩,孤再敬你們一杯。”

又一杯美酒下肚,我思慮片刻道:“陛下,其實我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現在天下大旱,這一路上都是茫茫沙漠,為何貴國附近卻有諸多水源?”

“實不相瞞,我們能得以庇佑,也是因為有了仙人涉正的法寶。”

我的心跳加快了許多,但還是佯裝不明道:“仙人的法寶?真是有趣,是什麼法寶呢?”

“這法寶叫潮汐珠,乃是涉正大仙用自己眼珠所造。”君主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參觀參觀。”

雖然換了名字,但是一聽這個傳說,我就知道,這就是我們想找的祈雨靈珠。

有了這個東西,溯昭就有救了……我心跳加速,表現得很平靜:“好,有勞陛下。”

他帶我們去了宮殿藏寶室。那祈雨靈珠就擺在藏寶室正中央,周身冰藍,水光凝欲流。

酆氏君主道:“這便是潮汐珠。十七年前,我們舉國上下一片慘淡,所幸父王在西海撿到了這個。若是沒了它,恐怕我們整個流黃酆氏之國都會被湮沒在黃沙之中。多謝涉正大仙保佑。”語畢,他做了一個祭祀的動作。

之後,他令人安排我們住下。回房間之前,蘇疏嘆道:“真是遺憾。原來這祈雨靈珠竟是流黃酆氏之國的鎮國之寶,跑了這麼遠,沒想到還是得空手而歸。”

曦荷道:“我娘和螢姨一定會有辦法的。”

剎海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也一直沒有發表任何觀點。及至半夜,我的心情複雜極了。誠然,祈雨靈珠在流黃酆氏之國,若是盜走它,恐怕會帶給酆氏百姓許多麻煩。

可是,君主也說過,這珠子是他父王撿來的。也就是說,祈雨靈珠從來都不曾屬於酆氏子民。相反,我們是溯昭氏,是賦予了神力的水之一族,原本比凡人更應該擁有祈雨的寶物。

而且,這整個國家都弱得不堪一擊,即便我不帶走祈雨靈珠,也會有其他人打它的主意。若是落在妖魔手中,恐怕結果會不堪設想……想到此處,我稍微好受了些,縱水偷偷溜到王宮裏,把靈珠偷了出來。

我把所有人都從床上叫醒,讓他們跟我一起星夜逃離此地。

曦荷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剎海還是一如既往不予評價。待我們溜到城門口,蘇疏和玄月卻用陌生的目光看着我。我道:“走啊,怎麼不走了?”

蘇疏道:“我認識的小王姬,絕不會做這種事。”

“什麼事?”

“人家如此熱情款待我們,小王姬卻恩將仇報,這樣妥當么?”不等我回答,蘇疏已略微憤然道,“知道你是為了溯昭,可是,把自己的安樂建立在別人的毀滅之上,這是逆天而為。我寧可渴死也不要這樣。小王姬應該把靈珠還回去。”

“你這話說得倒是輕鬆。你又不是溯昭氏,當然不會介意溯昭的死活。”

大概沒料到我會毫不留情地反擊,蘇疏愣了一下道:“蘇某並非此意。只是,一定有更好的方法解決溯昭的旱災,不一定要掠奪,是不是?”

若是有,我們還會在忍飢受餓中度過這麼多年么。天真的人固然可愛,但同樣,他們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殘忍。蘇疏很會照顧人,脾氣也很好,但心智終究不過是個孩子。看看他,與曦荷反應並無差別。此刻,曦荷也不安地看着我:“娘……”

我沒有回話,只是徑直踏入夜幕。然後,一個聲音突兀地打碎了這片寂靜:“現在夜寒露重,請問諸位此刻離開流黃酆氏之國,是因為我等招待不周么?”

抬頭遠望,發現說話之人站在城門下,正是相國。他騎着駱駝,帶着兩名隨從站在城門處。聽他的口氣,應該是對我們起了疑心,卻不知我已盜取靈珠。我道:“我們還有要事要做,不便半夜驚擾陛下。我已留下書信,請相國也代我向陛下道別。”

“這事老臣可不敢擅自做主。還是請諸位再留一夜,待明早親自跟陛下告辭再離去比較合適,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我本想直接無視他,殺出重圍,不料還未走過他身側,他已盯着我手裏的布袋震驚道:“這不是潮汐珠的光嗎?”

我靜靜望着他,沒有說話,只揮了揮袖袍,以面紗纏住曦荷的眼。相國怒指我:“你,你們竟敢盜竊我國聖物!簡直罪不可赦,來人啊,給我把他們抓起來,立即去通報陛……”

他再無機會將后話說完。因為,我已縱水環繞在他的頭頂,凝聚冰刺,刺穿了他的頭顱。他連出聲的時間沒有,就已斷了呼吸,雙眼一翻,頹然倒地。除了剎海,周遭人都倒抽一口氣,連玄月都瞪圓了眼看我。我再使出縱水術,以飛刺殺死相國餘黨。看見他們一個個和相國一樣,無聲無息死去,我也放心了:“走罷。”

若說蘇疏方才還能阻止我,此刻已被嚇得噤若寒蟬。只有剎海不冷不熱地笑道:“真不愧是溯昭小王姬,殺人也如此優雅,鮮血不沾襟袖。”

其實,刻意動手殺人,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我的雙手在袖袍中發冷,牙關也如敷了冰塊般打顫。不願讓他們看出這一份懼怕,我只是快速移動步伐,衝出城門。

但我沒想過,更糟糕的事情在後面:當我飛出城外,離開那片沙洲,沙洲上方的水流動速度與方向也跟着改變,好似整體在往背離流黃酆氏之國的方向流去。意識到這興許與我的行動有關,我便試着再走遠了一些。果然,水流也跟着移了過來。

“小王姬,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蘇疏追了出來,急道,“你不需要回去跟他們道歉,只要把靈珠偷偷還回去就好。我方才觀察了一下這座城的構造,幾乎都是用靈珠之力修建而成,他們若是失去祈雨靈珠,恐怕真的會……”

我搖擺了很久。誰願意當壞人?誰願意濫殺無辜?誰願意肩負重罪苟且而活?只是,神魔死去尚能重生,妖鬼尚有機會轉生,我們一旦脫離了洛水,就會在這歷史的洪流中灰飛煙滅,永無重見天日之時。

現溯昭所有水源都已乾枯,只有洛水尚且存活,卻也在日益衰竭。我溯昭氏既然能在乾坤六界中存活至今,必不該亡命於這遙遙無期的天災之中。

此刻,我想起父母臨死前眼中的隱痛,想起父王曾在我兒時的華榻旁低聲說過,薇兒,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為自己而活。你是溯昭的王姬,是我的女兒。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責任。

我咬了咬牙,閉着眼猛地沖至數百米外。有了祈雨靈珠輔助,我的靈力簡直有如神助,一直以來心存遺憾的無水飛行,也不再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我甚至能想像得到,有了這顆靈珠,我和溯昭會變成什麼樣。

只是,在這飛行的過程中,我聽見了蘇疏的挽留和曦荷的驚呼,以及一座座城市坍塌淪陷的轟然巨響。隨後,城中的百姓哭聲震天,慘叫聲被淹沒在風塵沙礫之中。我閉着眼睛,不願,也不敢回頭去面對那片人間地獄,只聽見曦荷哭道:“娘,娘,把靈珠還給人家啊!我們何時變成無惡不作的大壞人了!”

並不是我無心憐惜蒼生。而是作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們並未得到蒼天的憐憫。

我只是沒有忘記父母的教誨,想要我們子孫後代都活下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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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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