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手 趙老爺子
趙向北很不喜歡這種局面。以前和日本棋手下棋的時候,他對於那種慢悠悠的風格就感到不理解,只是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棋手們更加強悍,還是他來了之後水平降低了,反正他對錢宇平修邊砌縫的地板磚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沒那能力在對方已經圍成的大空裏面洗活。
就算換成藍波,也不能在左邊碉堡右邊地雷前面掛滿鐵絲網後邊頂着一個營虎視眈眈的情況下逃出生天。
更何況他和曾哥長的一點都不像。
有些急躁起來的小趙終於忍受不住這種慢悠悠了,睜大眼睛終於下出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過分的手段。
然後錢宇平開始發揮他那把鈍刀了,追着趙向北砍。只是這次趙向北不好跑了,四處騰挪用盡了手段,才算是拉出來一串單官。
但是人家裏面也圍起來了,外面也厚了,趙向北把中央補活了之後,發現自己落後10目以上了。
這可不是前幾盤那樣局勢混亂還有可爭之處,小趙再不清醒也不會硬往牆上撞。
不撞南牆不回頭這種事情,小趙是絕不會做的。
於是他在確定自己沒有辦法扳回劣勢之後,認輸了。
“4點多了。”趙向北復盤結束之後,誠懇的和躍躍欲試的兩個人說,“我要回家了,我明天還要上學……”
馬曉春和錢宇平這才想起來小趙的學生身份,更加誠懇的邀請他在不上學的時候多來棋院。
趙向北走的時候興緻不錯,坐在公共汽車上還在琢磨對局,到家之後才想起來今天有什麼事情,心裏咯噔一下。
他沖門口的警衛員擺擺手,悄悄地順着牆頭爬上去,探出頭看着站在院子裏咆哮的老爺子,以及趙向東,還有出差3天似乎是剛下火車的他爸爸趙合轍。院子裏閑雜人等一個都沒有,看來是家庭會議。
老趙行李包還放在腳下,很可能連家門還沒進就被老爺子拎着耳朵訓話。至於趙向東,坐在那低着頭很垂頭喪氣的樣子。
老爺子說的口沫橫飛,說累了就喝一口酒潤潤喉嚨。趙向希同樣坐在一旁,卻毫不老實的左顧右盼,直到老爺子的話風轉到她頭上:“你看你有一點女孩家的樣子么!”
趙向希撇撇嘴,低眉順目的不說話。
然後老爺子衝著牆頭喊:“趙向北,給我滾出來!”
他老人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還沒退化哪。趙向北順着牆頭溜下來,笑嘻嘻的:“爺爺,您老人家,這是忙啥呢?”
“廢話!”老爺子跳起來揮舞着拐杖,“給我老實過來!”
趙向北立刻挨着趙向希坐好,哥兒仨坐成一排,中間空出個位子來。
“向楠哪去了?”老爺子似乎這才想起來,衝著他兒子咆哮,“大姐兒呢?”
趙合轍出差三天這才剛到家不過兩個小時,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就在這聽講,自然不知道他大女兒趙向楠的去處,諾諾的說不出來,拿眼睛瞟向北。
“是不是你小子挑唆你大哥去深圳的?!”老爺子怒髮衝冠,又開始找趙向北的不痛快。他也知道,他這些孫子裏面最有壞主意的就是這個老四。
“不是。”這時候趙向東還是很講義氣的,挺着脖子說,“這是我的決定。我不想在那種環境下混吃等死。”
“好好好,你說混吃等死。”老爺子坐在太師椅上用拐杖點着地,“難道去國營單位工作就是混吃等死么?”
“差不多。”趙向東是豁出去了,“一杯茶,一根煙,一張報紙看半天,這樣的生活我可不想要。我要去深圳自己打拚。”
趙向北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在老爺子積威之下開口說:“我支持你,咱不靠天不靠地,咱就靠自己雙手去打個天下!”
老爺子看看向東,再看看他,沉聲問趙合轍:“你說呢?”
趙合轍腦子裏一團漿糊,但是他聽兒子和老爺子的對話,心底里卻總有一絲奇怪的衝動,低着頭不說話。
“合轍。”老爺子放緩了語氣,“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覺得。”趙合轍字斟句酌,咬着牙低聲說,“我覺得這樣未嘗不可。”
老爺子有些驚異的看着自己兒子:“你也覺得這樣也行?”
“年輕人,總要闖一闖自己的路。”趙合轍說,“現在正是改革開放,咱們也不能……”
“別說這些大道理。”老爺子突然打斷他的話,“你覺得,讓向東一個人去深圳,行么?”
趙合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看到他那雙閃着光的眸子,輕輕的笑了起來,仰起頭看着他父親:“爸爸,他既然想去,那為什麼不讓他試試呢?”
老爺子看看梗着脖子的趙向東,再看看仰着頭看着他的趙合轍,默然良久之後,突然轉頭問趙向北:“你打算讓你哥哥去深圳幹嗎?”
趙向北很自然的說:“進出口貿易和……嗯?”他一怔,猛然抬頭看着老爺子。
“果然是你的主意。”老爺子突然嘆了口氣,“看來我是老了,只想着安安穩穩的能看着孩子們圍着我轉就好了。”他揮了揮手,“既然真的想去,那就去吧。”他站起來拍拍一臉迷惑的趙向東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想做就做,我支持你。”
趙向希冷笑,低聲和趙向北說:“你回來之前這一個白天老爺子就跟鬧貓一樣卷這個罵那個,還說要是老大不說個一二三四齣來就別想出這個家門。中午時候還大哭一場,說對不起老趙家列祖列宗。沒想到你小子竟有如此威力,回來之後三兩句話就能把老爺子打發走……”
“向希,你說什麼呢!”老爺子大喝一聲,嚇得趙向希渾身發抖連連後退,如花似玉的面容一片慘白擠出一絲笑容:“沒說什麼,沒說什麼……”
“你們哥兒倆,跟我進來。”老爺子大步走進正屋,“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了。”走到門口突然站住,回頭沖趙合轍發脾氣,“什麼時候大姐回來,讓她立刻給我進來!太不象話了,一個姑娘家家的,竟然還敢夜不歸宿!”
坐在正屋的大椅子上,老爺子點根煙吸一口,眯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哥兒倆:“向東是個老實孩子,我知道他想不出來去深圳什麼的。”他指指趙向北,“估計是你小子教給他。我是老了,”他嘆了口氣把煙掐滅了,“不過我也也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一腔熱血,恨不得自己出去打天下。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要不然也不會背着根鳥槍就參加隊伍跟着首長打天下。不過既然去了,就要好好的干。”老爺子盯着趙向北,“你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我這老傢伙雖然什麼都不懂,也能幫你參謀參謀。”
趙向北沉吟一會兒,低聲說:“中國現在在世界上最大的劣勢,就是什麼都沒有。”他舉手阻止要說話的老爺子,“這事情您知道的比我清楚。就別抬杠了。”他一邊想着,一邊慢慢說,“現在國家經濟實行的是雙軌制,一方面計劃經濟一方面市場經濟。我知道這是逼不得已,但計劃經濟體制的終結已經是必然了,所以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老爺子,“既然什麼都沒有,那一個十億人的巨大市場,誰來佔領?讓外國人來佔領?摩托羅拉據說要在天津投資辦廠,他們做的主要就是電子方面,一旦這個市場被他們佔領了,咱們怎麼辦?”
老爺子忍不住還是說話了:“改革開放是既定方針,咱們要引進人家的技術,然後才能學習嘛。”
“這就是拿市場換技術了吧。”趙向北嘆了口氣,“人家要是不給你技術怎麼辦?學?可能我說這話您不愛聽,咱們恐怕還真學不來。”
“買技術,學技術,當年原子彈沒有都能造出來,現在難道還不如過去那一窮二白的時候了么?”老爺子不以為然,“難道還有比原子彈更難的么?”
“可當年有一幫技術人才。”趙向北搖着頭說,“可現在第三次產業革命已經開始了,人家能做的咱們做不出來,市場一旦被佔領了想要讓人家退出去可就太難了。這些東西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人家是絕對不會把核心技術賣給咱們的,十個億,二十個億也不會賣,因為賣給咱們之後他們就沒錢賺了。”
老爺子連連搖頭:“不會,那些資本家只要給錢有什麼不賣的。咱們不是正在和美國那個麥道商量買大飛機的技術么。”
“我跟您打個賭。”趙向北笑了起來,笑得很無奈,“您信不信,那個大飛機的技術咱們絕對買不到,永遠都買不到。”他低聲說,“其實您想想,如果不是上海那邊在研究大飛機,人家可能會賣給咱們技術么?我想問您一句,假設咱們真的買來技術了,國家還會繼續投資給上海研究飛機么?”
老爺子想了一會兒,臉色有些凝重了:“估計不會了,那東西太吃錢了。”
“這就對了,國際友人是遠沒有咱們想的這麼善良的。”趙向北說,“只要咱們停止研發,過個幾年等他們的新技術出來,他們就會翻臉毀約,大不了賠給咱們幾十個億,卻換來佔領中國整個飛機市場,您覺得哪個值?一架飛機賣給咱們20億,咱買不買?不買,眼睜睜的咱們就是沒有這個技術,就是造不出來,但是人民還有需要,怎麼辦?”
他吸了口氣,繼續說:“我扯得遠了。我想說的就是,現在國內和國外相比,的確是落後的,整個大市場幾乎是一片空白,既然那些外國人可以進來投資,那咱們為什麼不能也分一杯羹呢?”
老爺子想了很久,“那向東去深圳,一個人去,行么?”
“為什麼不行?”趙向北說,“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一個大學生難道還不能創業么?”
老爺子問向東:“你要帶多少錢過去覺得合適?”
趙向東昨晚上想了一夜這個事情,說:“大概一兩千塊,應該就夠了。”
“行!”老爺子拍板了,“我和你爸爸商量一下,看看咱家還有多少錢,如果不夠的話,我找那些老戰友借一借,給你湊夠三千塊錢。多帶點錢去,也好防身。”
“那我,等這個學期結束之後,就走。”趙向東低聲說,“不混出個人樣來,我絕不回來!”
“好小子,有志氣。”老爺子的語氣依然雄壯,可向北覺得,他的身子突然有些佝僂了,坐在椅子上身體也沒有過去那麼挺直了,“我等你回來。”
然後他提起聲音向外面喊:“是向楠回來了吧,給我進來!”
一個長的甚至比趙向希還好看的女孩子的臉,從門邊探進來,長長的馬尾一甩一甩的,臉上滿是笑容:“爺爺,您來啦……”
“少廢話。”老爺子瞪眼了,身子一挺就是一股子殺氣,“給我進來!說!幹什麼去了!”
那女孩子,就是趙家的大姐,趙向楠。高中畢業之後沒考上大學,就一直在外面混吃等死。
花里胡哨的趙向希所有吃喝玩樂的本事,都是跟她這個姐姐學的。
趙向楠可以說是敗家子的典型,天字第一號的不肖子孫,除了吃喝玩樂就不會別的,讓全家上下頭疼的這麼個角色。趙媽媽一天到晚只求自己姑娘在外面玩別讓人給欺負給禍害了,不過這幾年下來竟然什麼事情都沒出,也讓人覺得驚異。
“爺爺,我給您打了一條圍巾,您看看好看不?”趙向楠嘴巴比糖還甜,蹦蹦跳跳的進來膩乎,“這可真是我親手做的,絕不是外面買的。您看我手巧不巧?”
“那當然,我的孫女,絕不比誰差了……”老爺子一順嘴,差點讓她滑過去,連忙把臉綳起來,“我問你,這整整一天,上哪去了!是不是跟你那幫狐朋狗友又出了去?!”
“哪有。”趙向楠滿臉的委屈,“我去西單了,那邊有不少好樣子,我去看看,學學打算給您打個毛衣。沒想到您就這麼說我,成了!”她一癟嘴,“以後我再也不給您做衣服了。”
“哪有。”老爺子這時候倒開始哄上了,“我們家大姐最是心靈手巧了,最疼爺爺了。”
趙向楠笑嘻嘻的眼珠一轉,看到一邊嘀嘀咕咕的哥兒倆,問:“爺爺,他們又怎麼惹您生氣了?”
“沒惹我生氣。”老爺子心情不錯,樂了,“你大哥要去深圳發展……”這話一出來,向東向北哥兒倆眼前一黑: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