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下)
鳳凰非梧桐不棲,而遠古神祇最為高傲貴氣的鳳凰族向來不喜與各方仙友,故而他們的落腳處也是在高高的梧桐山峰頂上。
我在梧桐山厚臉皮地磨蹭了好幾日,為的就是找個機會接近陌翎,卻不想,他這廂才出關,那廂的訪客已絡繹不絕登門了,估摸着眼下不是個好時機,我便前去向莘寞上神相借梧桐琴。
為我引路的是上次迎接陌翎出關的玄色男子,名叫鳳圖。當日初見面,見他面容清秀,眉宇猶有稚氣,我道也不過是個小仙友罷了,對待他也並無多少敬禮。但細想之下,又覺得不對勁。陌翎帝君閉關都有四萬多年了,他既然認得陌翎帝君,說明他在陌翎閉關之前就已經見過。待我一問,才得知他自小與陌翎一塊兒長大。而據我所知,陌翎帝君如今都有十四萬歲了,那他……
我陡然惡寒了一下,走在前面的鳳圖注意到我慢下了腳步,回首詢問:“怎麼了,仙子?”水靈稚氣的容顏與他那不相符的歲數讓我愈感不適。
我勉強擠出了笑容:“無礙,無礙……你能否轉過頭去?”
鳳圖一臉迷茫,欲要開口詢問,我連忙改口道:“勞煩仙友帶路了。”
鳳圖心思果真如他心思般單純,注意力便被輕輕鬆鬆轉開了。他恭敬在前頭引路,時不時不忘與我小聊幾句,而這一聊,我才始知為何鳳圖為何這麼單純了。
鳳圖說:“不知雲夢澤的落清上神可好?”
我回答:“甚好,甚好!”這四個字說得我咬牙切齒,火氣直衝。
我之所以會在師傅門下學藝,可不就是拜他所賜!說什麼我至今劣行不改,學藝不精,又不知天高地厚,總有一天要闖出大禍。就不顧我的強烈反對,替我尋了一師傅,直接將我“趕出家門”。
鳳圖顯然純到有點蠢,都沒聽出我火冒三丈的語氣,仍笑呵呵道:“說起來,我與落清上神尚有些交情,當年我遇難,還是落清上神救的我。雖然自此後,記憶不再,但保留了一條命,也真當是萬幸了。”
我奼然,“你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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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圖眉頭微動,繼而展開,他微微一笑:“元神受到天火灼傷,記憶雖然不至於說全部忘記,但也只記得很零碎。初時,常常夜裏噩夢,被這模糊不清的記憶糾纏得緊,後來得陌翎帝君相助,封了那零碎不堪得記憶。”
我緘默不語微微垂落了頭,似乎注意到我不好意思,鳳圖笑道:“仙子不必介意,我既然能如此坦蕩說出,心裏就已不再介懷。再者說,我並不覺得遺失了過往記憶有何不好,我覺得現在很好,漫長的一生,過的簡單快樂不是很好?”
我瞧他神色輕鬆愉悅,驀然一愣,隨即苦笑搖搖頭,透明般心靈得人兒竟然比我還要懂得人生道理,倒是我愚鈍了。
我這廂借了琴,便要火急火燎送到師傅手上。
飛回九羅雲谷,我直接一腳踹開了師傅的房門,一股風般瞬間移至師傅面前,冷哼哼的將琴拋擲空中。
師傅眼風一掃,梧桐琴被穩妥妥的護住浮在半空中。
“你這是在哪兒受的氣,要撒在我這兒?”師傅一眼都未曾瞟過我,依舊是令人厭惡的戲謔語調。
我冷哼:“我受的氣可多了,不知道你想知道哪一個?”
師傅說:“我倒也不是很想聽。”
我氣結:“梧桐琴都借了,你也是時候解開我身上的封印了吧?”
師傅恍然:“還有這樁事?”那質疑反問的語氣,絕對是想要賴賬!!
我咬牙切齒,幾近要把牙齒磨碎,“師傅……”
師傅很是受用聽了,狡黠的眸子沖我眨眼。一面用很傷心的表情一面用戲謔的語調說:“你要是早點乖乖的,有規矩禮貌些,也就不用受氣了。”
我冷着臉伸手,皓白如玉的手腕處,隱約可現翠綠的封印線。
師傅輕笑地拍落我的手,“你這小丫頭,性子都還沒磨平,就着急要為師解開封印。你這不是在為難師傅么?”
得!折騰了半天,還是繞回原點了。
我壓制心中怒火,皮笑肉不笑問:“師傅到底要怎樣才肯解開這封印?”
師傅將眼皮掀了一掀,嘴角蕩漾詭異的謙和笑容,“昨日個也沒見着你這麼心急要解開封印,你如今這樣子,莫不是遇上什麼人了?”
我心一虛,面上卻越發淡定。
師傅笑得得意,見我神色微惱,也適時斂了戲謔。“聽聞陌翎出關了。”
若我沒聽錯,師傅說的是肯定語氣。我一時不摸不準師傅說這話的含義,只嗯了一聲。
師傅眉頭微動,繼而又展顏,我一時懵然,不知方才是否我的錯覺。我正慌神,只覺手腕處一股暖流直達四脈,乾涸的靈台似被清泉滋潤過般舒適。
我的靈力全部恢復。
我既興奮又奼然,難得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多謝師傅!”
師傅唇角笑意淡淡:“眼下我有要事出谷,這一趟怕是沒個百年回不來……”頓了一頓,師傅接着道:“你如今在我這兒修行了也不少,恢復你的靈力是怕到時候有個意外,你自個兒也能應付。”
我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師傅眼中浮現暖暖笑意。
我不自在一咳,嘴硬道:“你要走了個百年,我愁着你這兒九羅雲谷就要易主了。你可別指望我會給你守家,你一走,我就立刻回雲夢澤逍遙自在去。”
師傅微笑着不答,手撫在梧桐琴上,臉隱在暗處,瞧不清什麼表情。
我一怔,皺起眉頭。
興許我的目光太過灼灼,師傅斂容,輕聲道:“你若想回就回吧,你在我這兒氣了我不少,也是時候回去氣氣落清了。”
我說:“這是要趕我走?”
師傅說:“你要這樣認為,倒也可以。”
我說:“有你這樣不負責任的師傅么?”
師傅說:“你眼前不就有一個?”
那時,我並不知曉,自這一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師傅。
上古五十三萬五千七百一十一年秋,九羅雲谷靈脈走向突變,牽引來自冥淵的戾氣,由此而引發了一場震撼九州八荒的大災難。九羅雲谷,自此消失。一同消失匿跡的,自然還有我師傅。
所有人都說我師傅是羽化了,只有我堅信,師傅只是消失了,並沒有羽化。
九重天上記載這件大事的史官寫道:“自盤古祖神開天闢地后,四海八荒所遭受的第二次重大災難……”第一次什麼時候?自然是我們白碧桃花一族的滅頂之災。
而後的幾千年裏,我一直深深懊悔,想着當時若能隨師傅同去,我也就不至於連師傅最後一面都未曾見着。
我在師傅座下修行了兩萬年,可是卻連一絲孝道都未曾做到,這是我心中一塊大病,過去幾千年,日日壓得我喘不過氣。每每想起,無言的痛楚從手腕蔓延至心臟。
但事情的結果並沒有這麼簡單。
我向莘寞上神相借的梧桐琴,也隨着師傅消失匿跡了。
梧桐琴乃上古神器,更是鳳凰一族的鎮山之寶。我知曉此事的嚴重性,怕引得雲夢澤那廂的人替我擔心,所以也從未回去過,只留了一封信在九羅雲谷,嚴明我出山尋師傅去了。
負荊請罪來到梧桐山腳,我拾起一片梧桐葉折了一隻紙鶴進去報信,不消片刻,一個小童出來。
他問:“哪方仙友來拜訪?”
我頓了頓,回答:“九羅雲谷,今沫。”
小童大為吃驚,匆匆騰雲走了。須臾,我便瞧見遠遠處的鳳圖神君來了。
鳳圖瞧見我這副模樣,奼然道:“上仙這是作甚?”
我說:“負荊請罪。”
鳳圖默默瞟了我一眼,:“你這麼副模樣,我自然曉得是’負荊請罪’,我問的是你為何要這幅模樣?”
我覺得鳳圖君真心純得有點蠢。
本不想多做解釋的,但瞧見鳳圖君一副求知**頗深的樣子,遂開口道:“前幾日前來相借梧桐琴,奈何如今琴已丟失,故而特來請罪。”
鳳圖君淡淡哦了一聲。
我火大。
鳳圖君卻突然說道:“上仙不必介懷。帝君吩咐了,說丟琴一事,罪不在於你。世事難料,誰也沒有想到九羅雲谷會發生那樣的禍事……”
我呆愣在地。回過神后,仔細一想,覺得定是陌翎帝君故意如此。梧桐琴是何物?乃是上古八大神器之一。怎能說不怪罪就不怪罪的?
無形之中,竟然承受了別人這麼大的恩情。說不感動,那真是鐵石做的心。何況,陌翎帝君還是我的恩人。
當下我便做了決定,縱然是以身相許,我也要報答陌翎帝君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