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童子44

第107章 童子44

?巍峨險峻的大江山之上,有彷彿白蛇之鱗層層攀附的鐵鑄之城。這城池原本是由封印在此處的惡鬼酒吞童子所鑄,後來這惡鬼被一位名為綿津少童的法師驅逐消滅。這座鐵鑄之城從此就由這位綿津法師掌管了。

因為這位法師大人的守護,大江山附近也零零星星地建造了幾座村莊。大江山中原本隸屬於酒吞童子的鬼怪都被那位法師收伏成為了使役,這些使役每年春耕以及秋收的時候都會前來村莊幫忙。

村人們從最初的忌憚漸漸地變成了習慣於歡迎,人與妖魔就這樣共存了。

偶爾那位法師大人也會離開鐵鑄之城,帶着錢幣到村鎮中的集市購買一些東西。村民們雖然不願意收錢,但回家的時候往往就看見那些被還給法師的錢又放在窗台上、床上或者桌子上一類的地方了。

這位法師不僅發力高超,並且還生得十分貌美。最初的時候都以為那其實是一位純潔的巫女,結果幾次接觸下來詫異地發現對方確實是法師沒錯。

法師大人的美貌,令人不敢直視,比日光都要更加耀眼。夜晚的時候那份美貌甚至會像是明月與星辰一樣發出光輝來。

非常誇張地,大江山中又出現了那位輝月姬的傳言一路傳到了王都之中,大江山遠近的貴族公子,國主以及天皇陛下都派了使者前來。那實在是盛況。

不過慕名而來的顯貴大多都沒有被法師大人接見,或者遠遠地戴着紗笠現身,或者乾脆連人也不出現,就令手下的使役妖魔們接待。

有一些無賴叫囂着非要得到大江山中的這位美人法師不可,這種時候法師就做一些惡作劇把這些傢伙趕出去,就算對方再過分也不會做出傷害的事情。

畢竟這是位善良的法師大人嘛!

當然被法師大人迎接往鐵鑄之城的也大有人在。一些素有美名的歌人,畫家或者前來拜訪的法師都會得到好好的招待。

據說有位畫師要求為法師大人作畫,他看着法師的面孔一整晚,第二天就哭泣了起來。

“這樣的臉孔要如何畫下來呢!啊啊,還以為我的畫技足夠高超,但是這裏有着我完全不敢動筆的美貌啊!”

法師大人不僅僅法力高超,連和歌,音律,作畫與書法也都十分精通。後來也有許多人並非為了他的美貌,而為了同他交談一次而前來拜訪。

據他們說法師對一位四處浪跡的和歌作者非常在意,如果前來拜訪的人能夠說出那位作者最近的作品的話法師就會露出讓人連呼吸都忘記的無比美麗的笑容來。

如果帶來了那一位的手跡,特別是那位所做的詠情歌的話,就能夠看見法師大人用非常溫柔地神情注視着那些和紙上的詩作,流露出幸福又欣慰的神情。

有人猜測那位神秘的人物大約是法師大人的愛侶。但是想到竟然有人會離開這樣的法師大人又覺得非常不可信。問起的時候法師會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大家也就這樣相信了。

山下集會的時候法師有時也會興緻勃勃地參加,還曾演奏過樂器。

那件樂器非常古怪,就像是半枚蝶翼那樣。

法師大人會一邊彈奏樂器,一邊吟唱故事。

都是些新奇有趣的故事,村鎮中的孩童們喜愛得不得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因為法師的和善就大膽了起來,每次見到法師大人就圍攏過去,竟敢拽着法師的衣袖要求他講故事來聽。

大人們都恐慌得不得了,但法師十分和善,只要孩子們提出請求他就會照做。就算這下孩子擠擠挨挨在他身邊也不會生氣,甚至會讓這些孩子爬到他身上,坐在他懷裏。

據說法師的身上有着春櫻般十分淺淡的香氣,還有海潮般清涼包容的氣息。

能夠這樣親近法師大人是一種尊貴的榮耀,這些孩子長大之後也總是向旁人炫耀呢。

這些事情發生過不少。

據說偶爾一兩次,進入山中深處的樵夫也看見過法師大人。

有說法師大人躺在粗壯的樹枝上酣眠,樹下圍着獸類,樹枝上落滿了鳥雀,這些動物全部都靜悄悄地,似乎是在偷偷窺探法師的睡顔,又似乎是在守護他。有那樣一兩隻蝴蝶落在他的嘴唇上,像是親吻一樣觸碰一下然後羞澀地離開。想必那樣的美貌就算是蟲蝶見了也傾慕不已吧。

還有說法師大人當時是在山泉中沐浴,那樵夫嚇了一跳,害怕自己會冒犯這位大人,所以想要迴避開,但是眼睛被那份美貌牢牢吸引,怎麼也移不開。

法師大人就對他笑了笑,鑽入水中去了。

那樵夫說自己看見了法師大人生着藍色華貴的魚尾。於是便對自己的後代說山中的這位法師並不是人類,而是人類與大江山神明的混血。

這件事是那個樵夫臨終的時候透露的,最初都以為他看花了眼,畢竟在法師的美貌之下要想好好思考實在不容易。後來人們發現數十年過去法師都不曾衰老,這才漸漸地相信了。

有人試探着對法師說起過這件事情,關於神明的部分法師並沒有承認,一邊微笑着一邊將手指放在唇邊,輕柔地請求道:“那件事情就請幫我保密吧。”

那件事情自然是關於魚尾的事。這些在法師的守護下成長起來的忠厚的村民當然是不會背叛法師大人的。

有一年,並非慶典也沒有集市的時候法師大人到了山下。那時候最初的村民都已經老態龍鍾了。發現法師大人蹤跡的年輕人們就跟隨在法師身邊,孩童們也像往常一樣圍攏過去。僅有這一次,法師對村民說:“請不要跟隨我好嗎?要去迎接一個人,想要單獨跟他見面。”

村莊中的人全部都裝作在做平常的事情的樣子,靜靜地等待法師回來。

幾天之後,有人看見了法師大人的身影。

跟隨在他旁邊的是一位龍鐘的老人。皮膚都乾癟了,貼在枯瘦的骨骼上,身體也傴僂的着,走得非常吃力。

法師大人就小心地走在那個老人身旁。兩人的手交握着,親密地扣着手指。法師大人的臉上露出的是對別人從來沒有展露過的充滿愛意的神情。

美貌的法師與這樣一位被衰老侵蝕的老人攜手前行實在是怪異的畫面,但是存在於彼此身邊那種溫柔的氛圍又讓人十分感動。

老人行走地非常緩慢,法師大人也就配合著他的步調。路過一株白山櫻的時候老人望着因為花事繁茂而下垂的花枝,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笑了起來,然後朝着面前的花枝伸出手去。

實在無力,因為蒼老的緣故,就連攀折花枝這樣的事也做不到了。

原本柔和的神情變得有點懊惱。

在旁邊一直關注着他的法師大人握住他準備收回的手,一起將那枝櫻花折了下來。

“最初是因為白山櫻才相遇的。”

“是的。”

“那株白山櫻還在吧。”

“在楓之院中,只是時候未到,還沒有開放呢。”

“山中的時節要比山下晚,我差點忘記了。”老人這樣說著,拈下幾朵開得正好的白色纖細的花朵:“只有你的美貌與這白山櫻相襯呢。”

法師大人配合地垂下頭,讓老人將花朵簪在他的頭上。然後自己也摘下一小簇佩戴在老人蒼白的枯發上。

兩人默契地相視而笑,然後又執着手一起慢慢地朝着鐵鑄之城的方向去了。

兩人交握的雙手,枯瘦與俊美的並肩的身影,彼此注視的美麗的笑容,以及捧着白山櫻的法師那無雙的身姿,即使在許多年之後也一直被人津津樂道。

那之後的數月里,法師寸步不離地與老人在一起生活。兩人在鐵鑄之城中相攜散步,吟誦和歌,一起在山巔巨大的檜木下彈奏樂器。

除了那樣奇怪的蝶翼的琴之外法師雖然也會別的樂器,但並不算太精通,有時老人會手把手地教導他,這種時候就算是法師大人也會露出懊惱的神情。

琵琶或者笛子之類風雅的樂器當然也不可缺少,只是太過老邁,老人已經沒有辦法吹奏出完整的樂曲了。

還會一起玩一種從唐舶來的名為圍棋的遊戲,是種需要耗費很長時間來玩的遊戲,老人的精力不足,有時候拿着棋子就睡著了。這時候法師就坐到他的旁邊,讓他枕着法師的腿,或者將他摟在懷中讓他安憩。法師自己則抬着頭,靜靜地望着天空。

那是非常安靜美好,令人落淚的景象。

夜晚時兩人會共寢。

最初老人顯露出非常忐忑踟躕的樣子。

“已經這樣衰老了,不想讓你看見我難看的身軀。”

法師握住他的手:“我的年紀比你還大呢。”

老人渾濁的眼睛濕潤了。那雙眼睛因為蒼老而出現深淺不一的兩圈瞳孔。最中心是彷彿琥珀那樣的顏色。年輕的時候這位老人想必也是位美男子吧。

這樣,法師每日都會仔細地為老人沐浴,夜晚的時候就相擁而眠。就像平常的夫妻那樣,是一種彼此依靠與守護的姿態。

幾個月之後,鐵鑄之城中的櫻花漸漸地開放了。

那株幾十年前被移栽到楓之院的白山櫻也結了花蕾。已經是一株數百年的老櫻樹了,也不知道還能夠綻放幾次。

“就像我一樣,快要走到盡頭了吧。”

白山櫻綻放前的那個夜晚,法師與老人坐在外廊上。

蒼老的身體難免有些病痛,所以法師並不讓老人喝酒。但是那個夜晚法師拿出了珍藏的酒來,兩人共飲。

那個夜晚老人顯示出出人意料的精力來,一直與法師談笑着。

早晨來臨的時候,白山櫻綻放了。

花朵綻放的那一瞬間的景緻實在令人感動。

金色晨光下的白山櫻顯得格外美麗,老人流淌下淚水。

“能夠遇到你實在太好了。”終於感到疲倦的老人被法師摟着,將頭倚靠在法事的肩膀上。

“我也是。”

“相遇的時候把你當成的種繼,真的對不起。”老人伸出手顫顫巍巍地向法師伸去,法師握住那隻手慢慢地在自己美麗的面龐上撫摸。“那個時候如果再多注視你一些就好了。在外面的日子,看見了許多美麗的景色,想要把這些景色跟你一起畫下來,但是怎麼也做不到。我真是太沒用了。”

“你託人帶回來的和歌我都收藏着。你看見的景象我也看見了。”

老人有些羞澀地笑起來:“都是些不能見人的東西。我很任性,希望你能夠一直保留那些不值錢的東西。”

“沒有更加珍貴的東西了。”

“我藏起來沒有讓你看的盒子裏是我所做的畫,也可以一直保留嗎?”

“會的。”

“對不起,會讓你困擾吧,因為畫不出正面所以全部都是背影……是我跟你一起的背影……”

“我很喜歡。”

“還沒有看見過呢。”

“我很喜歡。”

“梅利思安……”遲疑着,老人叫出了這個名字。

“是我。”

晨風吹拂着,將白山櫻的花瓣吹落在兩人的肩頭。

老人像是看不清楚那樣眯起眼睛,然後嘆息着:“真美啊……”

不知道是在說法師還是在說透過法師的肩膀所看見的盛放的白山櫻,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

“真美啊……”

法師緊緊地握着老人的手:“如果飲下我的血的話——”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按住了法師的嘴唇,吃力地搖着頭。

“已經足夠了,已經很幸福了。”

“早良……”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早良。”

“可以,最後親吻我一次嗎?”老人動了動嘴唇,最初似乎是想要說‘梅利思安’這個名字,但是最終改口:“再親吻我一次吧,無面男。”

法師俯下身,用嘴唇輕輕觸碰的老人。

老人吃力地喘息着:“不是這樣……請讓……屬於我的無面男親吻我……”

法師拿出老人一直珍藏在懷中的面具戴起來。

那是沒有五官,只在額頭中間鑲嵌了一顆貓睛石代替眼睛存在的奇怪面具。

法師戴着這張面具,然後再次俯下身,將大約是口的部位小心地觸碰上老人的嘴唇。

老人露出一個微笑。

“一直陪伴着我的……只屬於我的……無面男……”

“我……愛着……你……”

數十年前,大江山上的金熊童子脫離了鬼身。

恢復了人類的身份。

原本是尊貴的早良親王,但那之後只是獨自攜帶着一張奇怪的面具四處遊歷。

作了許多並不署名的和歌,畫了許多並不能算作傳世名作的風景畫。每一張畫上都有兩個並肩的背影。

被撫摸了許多次,出現了模糊的痕迹。

一直思念着那個人,直到感受到死亡將要降臨的時候才向著大江山而來。

想要至少死在那個人的身邊。

說是任性也好,在死前想要享受那個人的陪伴。

這樣的早良在這個白山櫻綻放的早晨,含着笑容,在最愛的人的懷中離去了。

——並不想要吞食下你的血肉得到永恆的性命。有這樣能夠被你記住的短暫的時光就已經很滿足了。

——只屬於我,一直陪伴着我的無面男。

——愛着你。

綿津少童將早良失去生機的身體抱在懷裏。

像是回應那種心情,清朗的晨空中忽然飄來了連綿的雨雲,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地落下了。

濕潤的花瓣落下來,隨着雨水漂流着。

綿津少童伸出手張開屏障,遮擋掉向早良打來的雨水。

在這樣濕潤的環境中,綿津少童的雙腿化作了華貴美麗的藍色魚尾,耳朵變成了彷彿藍色透明蝶翼的鰭,手臂上的鰭也一樣生長出來。

他抬起手,幾枚圓潤的珍珠從面具下滾落。

綿津少童並沒有真正的視力,他用獨特的方式注視着手中的珍珠,看見它們泛着美麗的光彩。

是眼淚變成的珍珠。

是情感變成的眼淚。

就這樣注視了很久。

綿津少童摘下無面男的面具。

那張無雙美麗的臉上也長着幾枚鱗片,讓那端莊的美貌一瞬間變得艷麗起來。

綿津少童撫摸着早良已經僵硬的臉上那個幸福的笑容,然後垂下頭,將淺色柔軟的唇瓣貼合在早良萎縮的、皮膚乾裂的嘴唇上。

“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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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童話]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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