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童子17
?在金熊童子的庭院的一側有一株巨大的楓樹。是金熊童子特地從山中移來的異種,一年四季都紅葉如火。
那個夜晚,就在這巨大的楓樹之中,藏着一個身影。
這身影蹲踞在粗壯的樹榦上,披着紅色格子的衣料,袒露着胸膛,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他正是酒吞童子。
從金熊童子的寢室中不斷傳來喁喁的對話聲。
妖魔的耳力十分優秀,酒吞童子聽着兩人對話的內容,不快地啐了一口。
那時,正是金熊童子與無面男相擁着寫下那首和歌的時候。
對於妖魔來說酒吞童子所發出的響動很大,只是房中的兩人都沒有察覺。
兩人的身影被油燈的光線投在格子門上,影子交疊着,是一種令人羨慕與羞恥的姿態。
“什麼嘛,”酒吞童子不高興地說道:“要我來看這種東西。”
“也沒有特地要大人前來觀看不可,只是說今夜我要與金熊童子在寢室中相會,大人您是自己前來的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酒吞童子身邊已經坐了一個彷彿明月般光亮的人。
在夜晚看見難免會有人將他誤認為絕色貌美的輝月姬吧。
作為統領十萬妖魔的惡鬼,有名的妖怪們的聚會酒吞童子也是參加過的。輝月姬的樣貌他自然也見過。
實話說,那位美名響徹十國的姬君的容貌完全不能同他身邊這個男人相比。
這個男人所擁有的是無論什麼名畫師都無法描繪的美貌。
如果沒有見過,光憑想像的話是永遠想像不出他的樣子的。
“把你那張臉遮起來。”
那貌美的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酒吞童子。
正是自稱綿津少童的人。
“還以為大人十分喜歡這張臉呢。”
最初的時候確實被這個男人的美色所迷惑。
但是最近總覺得這個男人的美貌變得不祥起來。
“喂,我說,你是不是越來越漂亮了?”
貌美的男人彎着唇角。
“真是動聽的誇讚啊。”
“喂!”
酒吞童子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是吧。”交疊着雙手,綿津少童以端正的姿態回答,“因為我漸漸地也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所以慢慢變得漂亮起來了吧……”
“什麼啊!”雖然姿態端正,但說出的話總像是在耍人一樣。
“要怎麼說呢……這次我可沒有說謊,確實是這樣的。酒吞大人是在擔心我呢。”
“只是覺得你身上發生這種怪異的事真是可怕!”酒吞童子呲着牙齒,危險地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誰會關心你。”
綿津少童只是彎着唇角,就這麼一邊笑着一邊注視着酒吞童子。
“你不會是在做些什麼危險的事情吧。”
“什麼?”
總覺得那些美貌像是在燃燒着什麼似的,所以才會覺得不祥。
如果在往常,露出這種擔憂的樣子一定會被取笑,但今天那個男人並沒有那樣做。
“你我相識已久,告別之期也不遠了吧。”
這句話綿津少童不止一次說過,不過那一天怎麼也沒有到來。
最初還盼望過,後來聽到的時候就覺得莫名其妙。
現在,總覺得,如果他離開的話就會去一個別人無法到達的地方。
一邊想着啊啊終於要擺脫這個人了,一邊又想着以後永遠見不到的話總覺得有點寂寞。
這時從金熊童子的寢房內發出了讓人感覺羞恥的聲音。
油燈晃動着。
映在格子門上的兩個身影糾纏着。
金熊童子發出愉悅的悲鳴聲。
“嘁。”酒吞童子跳下樹。
“不看了嗎?”明月般散發著輝光的男人也跳了下來。他用袖子擋着臉,拿下之後一張薄薄的面具蓋在了臉上,光輝被遮擋住了。
“我可沒有這種興趣。”
“啊……這個嘛,我以為酒吞大人是在擔心金熊大人所以才要看的。”
“那是當然的,畢竟是我手下的大將啊!”酒吞童子抱着手臂,“一定要這樣不可的話用上次的那種方法就行了啊,真是惡趣味。”
“上次的方法?”
“就是用在我身上時候的方法。”
“這樣啊……伊吹春日彥,想要與他在夢中相會的話現在的我也不是做不到。”
“混蛋!”酒吞童子抓住他的衣領。
“不想見他嗎?”
“那是假的吧!”
綿津少童握住他抓着自己領口的手:“最初連提到那個名字也不願意,現在已經可以知道在夢中相會的並不是真正的他,我感到很高興呢。”
“可惡!”
酒吞童子推開他。
最初的時候,正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幻術而上了當。在幻夢中與心中戀慕的那個人交合,並且讓那個人叫出了自己最初的名字。因為這樣才會被這個男人控制。
後來為了阻止他生啖人肉的慾望,這個男人就用鎖鏈將他捆縛起來。
在那珊瑚珠的繭子裏,每一次伊吹春日彥都會入夢來。
那是無比真實的幻像。連皮膚的溫度都能夠感覺到。每一次醒來都無比歡愉也無比痛苦。
酒吞童子知道,生啖人肉的慾望是與伊吹春日彥這個人分不開的。
戀慕着他,無法得到回應的情感就變成了吞噬的渴望。
漸漸地,夢中的身影開始模糊起來。
有一天終於醒悟到,夜夜與自己歡好的伊吹春日彥並不是真正的那個人。
只是寄居在你心中的鬼。綿津少童是這樣說的。
從那以後,即使進入夢中也抗拒着那個人。
伴隨着抗拒的心情,許多刻意被遺忘的事情逐漸地記了起來。
“因為金熊大人的情況跟酒吞大人你是不同的。”綿津少童忽然說道。“酒吞大人的心中壓着記憶的鬼,而金熊大人的思戀則變成了妖魔。因為太過思念那個人。這種思念變成了咒,漸漸地,自己就變成了那個人。特別是像金熊大人這樣,有着窺探人心的能力,所以很容易就能夠做到。這份執念將他一分為二。當他說希望摘下無面男的面具,想要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心中的妖魔就出現了。”
“你是說裏面的兩人都是金熊?”
“是說那是他自己好還是說那是他的半身好呢……”綿津少童嘆息着。“酒吞大人問我想要做什麼,我想把金熊大人臉上的面具拿下來。”
“面具?”
“酒吞大人也注意到了吧,自從將他帶到身邊開始,戴上的那張面具再也沒有取下過,那張面具正是金熊大人所化的妖魔。”
“取下那張面具的話會怎麼樣?”酒吞童子想到自己所體會過的事情,“就像是拿毒藥給他吃一樣。”
“揭開傷疤,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傷口想要癒合的話就非要揭開傷疤不可。是看着他馬上餓死好呢還是給他慢性的毒藥至少讓他吃飽好呢……”綿津少童交叉着手指。“解藥也放在他的身邊了。吃下解藥會像吞下紅炭火那樣痛苦,他會選擇活下去,還是選擇在慢性的毒藥中安然死去呢……”
綿津少童轉過臉來。
“摘下面具的話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酒吞大人,是你的話,燒紅的炭火一樣的解藥會不會去吃呢?”
雖然有面具遮擋,但酒吞童子還是覺得綿津少童的視線透露了出來。
是會讓人覺得害怕的嚴厲視線。
“你到鐵鑄之城來是為了什麼?不要再說為了安慰那樣的謊話。”
“我跟大人說過的,我離開海中之城是因為受到拜託前來找一個人。要找到那個人就必須要停留在鐵鑄之城。就像刺繡的絲線打結,必須要從最下面開始解開,否則絲線就會被拉斷,大人是能夠理解的吧。”
“不過,”綿津少童將雙手攏在袖子裏這樣說著,“插手大人的事是因為想要安慰大人,這件事情上我也沒有說謊。不相信的話我可能是難過的啊。”
“誰會管你啊!”
“呵……時間也差不多了。”綿津少童向漸漸安靜下來的金熊童子的寢房走去,又忽然回過頭來,“酒吞大人的名字我是知道的,是酒坊尊閻魔,那麼我的名字也告訴大人知道吧,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叫做‘梅利思安’。”
“梅利思安?”
“嗯。”
古怪的名字。
酒吞童子說了這個古怪的名字之後,不知怎麼地,覺得透過那個離去的背影看見了綿津少童的笑容。
那一夜過去之後,櫻花在一夜間落盡。
彷彿是在應和無面男與金熊童子共同所做的那首和歌一樣,金熊童子並沒有在寢具上看見無面男的身影。
一夕歡好之後,那個男人消弭蹤跡。
君來如櫻綻,秋日無蹤影。
花落仍會開,君去可再來?
金熊童子推開寢具赤着腳走出去,然後在外廊上看見了昨夜一同歡愛的那個人。
外面下着雨。
十分暴烈的雨。
暴烈的雨將視野變成了灰白色。
無面男就坐在外廊上,一邊揮動手臂驅逐雨水,一邊不知道看着什麼地方。
“種繼。”
金熊童子所呼喚的那個名字正是藤原種繼。長岡京之禍的時候,傳說藤原種繼是被早奈良親王等意圖謀反之臣所派出的刺客殺死。
那之後搜到了早奈良親王與反臣的密謀信,所以桓武天皇才忍痛將這位最為疼愛的弟弟流放。
在流放的途中早奈良親王死去了。
此時,金熊童子叫着種繼這個名字向無面男走去。
無面男並沒有回應。
直到金熊童子握住他的肩膀他才忽然抬起頭。
“啊……是金熊大人。”
“你在幹什麼?”
“在看雨。”
“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什麼?”無面男疑惑地問道。
“揮開雨水是因為那時候的緣故吧。在雨天裏讓你死去,對不起,不會再讓你痛苦了。”
“我……”
金熊童子跪下來,捧起無面男的面,然後在大約是嘴唇的地方親吻着。
“從今以後我會好好保護你的種繼。”
“我叫做無面男。”
“無論你叫什麼都好。”金熊童子緊緊擁住無面男,“總之我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遲疑了一會兒,無面男還是摟住了金熊童子。
“嗯。”
他撫摸着金熊童子的頭髮。
灼熱的炭火那樣的解藥你會不會吃呢?金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