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童子6

70童子6

?“今日的琴聲中傳來悲意呢。”

“來此日久,十分思念家人。”

在淙淙琴聲中,傳來的是充滿哀思的聲音。

“懷抱這樣的心情,總有一天能夠回到故鄉的。”這是個溫柔和煦的男子的聲音。

“恐怕要等到這幅軀體枯槁化塵了吧,聽聞經秦氏中有典籍這般記載,人死後會化作飛鳥。沒有沉重骨肉的拖累便可以輕易回去故鄉了吧?”

“哦?”

“有種叫做精衛的鳥,是海中姬君死後的靈魂所化。因為被妖魔擄去,心有不甘所以就死去了,就這樣化作了飛鳥,每日銜石到海邊扔下,想要家人來見。”

琴聲並不熟練地響着。雖然指法滯澀,但音律卻新鮮風雅,是從來沒有聽過的曲調。彈琴的男人說:“那麼一定是見到了吧。”

與這生澀琴音所應和的是對面女子所彈奏的樂曲。指法雖然純熟,但為了映照自己並不熟悉的曲調的緣故,所以顯得有些生澀。

完美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吧。

女子嘆息着:“不,並沒有見到。陰陽相隔,是無法見到的。”

“啊……”男子說。

“所以就產生了怨恨,想要將海填平。”

琴聲變得柔和起來了。

感應到同伴傳遞來的寬撫之意,女子不再說那個寂寞的故事,而是問道:“明輝殿是從哪裏來的呢?”

在這攀附於絕壁的城池之中,城主酒吞童子的內眷各自棲居於殿舍之內,彼此並不能相見,僅以殿舍名稱互相稱呼罷了。

姓名是沒有意義的。

被惡鬼擄來的姬君或者俊美男子,不知何時就化作枯骨。

知曉姓名也只是徒增悲傷罷了。

“是從海中之城。”

“海中的城池嗎?”

“望月之夜便從海中升起的城池。”

“那不正是龍宮嗎?”

“並非龍宮,只是一座荒城罷了。”

“所以……”

“所以我到這裏來,並不是那麼思念故土。能夠有攀花殿的陪伴就深感欣慰了。”

每每相見都在中央隔着一扇屏風,只在偶爾能夠見到一截衣裾,是個連面貌也不知曉的男人。但因為溫柔的聲音與生澀卻叩動心弦的琴音,漸漸地對他戀慕起來了。

攀花殿說道:“那麼,得到酒吞大人的允許的話,我會一直前來的。”

屏風對面的男子柔和地笑起來:“就請不要爽約,明天也來吧。今天我也會向大人請求的。”

攀花殿悄悄向著屏風的縫隙看去。只有一截彷彿白山櫻般纖薄的布料在視野盡頭晃動着。

內眷是不允許相見的。

有一天,聽說位於雲端的明輝殿來了一位絕色貌美的男子,侍奉的妖魔偷偷跑去看了,說是一位美麗得會在夜晚微微發光的人。

是酒吞大人親自抱着回來的,就連讓他坐在白牛上也覺得不忍心,就那樣親自帶回來了。

是彷彿採擷一枝山櫻,害怕夜風吹散,連月光也恐慌這纖柔的花枝承受不住般的寵愛。

酒吞大人從此再也沒有去過別的宮室,無論是擄來的貌美的姬君還是俊美的侍童與男子都被拋去腦後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之後,有一天,明輝殿的童子前來敲門,說道:“是攀花殿嗎?我家的大人想要向您求教彈琴的技藝。”

被這樣的請求嚇了一跳,甚至感到恐懼。如果私自相會的話,一旦被發現是會被拋下高聳入雲的兀崖的。

“請快離開。”

攀花殿這樣說道。

不僅僅是憐惜自己的性命,也在日日聽聞關於明輝殿的傳聞之後,對這個人產生了親近與愛惜的感情。

據言是冰雪般高貴廉潔,又有如春日暖風般溫柔的人。如果從那兀崖摔下,變成骨肉支離的一灘,是多麼可悲。

正要回去內室,門外傳來了另外一個聲音。

像冬日裏被呈上的暖酒一樣,是令人珍惜的溫度。

這個聲音說道:“夜夜聽聞攀花殿的琴音,難以忘懷,所以十分渴望學習這等技藝。日落為止,我在峰頂等待。”

傳來布料細瑣的聲音。那個人走遠了。

向門外窺探的妖魔的女童說:“是明輝殿!是明輝殿本尊呢!”

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前來,實在令人心驚。攀花殿不寧地打開紗絹糊裱的拉門,又穿過庭院,最終只見到一個遠去的纖細的背影罷了。

“哎呀!”服侍的妖魔女童說道:“你就去吧攀花殿!”

“可是……”

“酒吞大人應允了。否則明輝殿也不會唐突前來呀!”

“咦?”

妖魔的女童就說出從同伴聽來的話。

說是雙雙在雲隱的明輝殿中賞月,將要入寢的時候聽見了琴聲。

···

“真是別緻風雅的聲音。”明輝殿這樣說道。

“嘁。”酒吞童子不耐煩地站在明輝殿身邊。良辰中忽然討論起別人來想必令他煩躁吧。

“彈琴的人你知道吧?”

“是住在攀花殿的那個女人吧。”

“聽聞如此琴音,不由想要向她學習彈琴的技藝呢。”

“那就去找她好了。”

···

“所以說,那個人真是深受寵愛啊!”妖魔的女童一邊為攀花殿準備外出的裝束,一邊這麼感嘆着。“沒有哪一位能夠向大人提出這樣的請求還被應允呢。”

“唔……”攀花殿只是這樣回答。

從那天開始,兩人便日日會面。

即使是在風雨的天氣中明輝殿也會披着斗笠前來。在這妖魔之城中,要使用法術避開風雨的方法不知道有多少種,但是明輝殿從來不願使用。

風雨來時屏風會被打濕變得透明起來。但隔着雨具與厚重的青色斗笠,再加上如織風雨,攀花殿更加無法看見明輝殿的容貌。

下雨的時候明輝殿就不再學習琴技,只是跪坐在往常的位置上,靜靜聽攀花殿彈奏。

有時也附和一首和歌,是攀花殿從未聽聞的新鮮內容。

自從明輝殿開始學習琴技之後鐵鑄城中就再也沒有被暴烈的疾雨侵損過。

據說雖然明輝殿追逐自然的意境,但未免他聽琴時身體受到損傷,酒吞童子還是會將過於厚重的雨雲驅散呢。

而此時,彷彿應和着攀花殿的思緒般,雨又下起來了。

“攀花殿就請先回去吧。”

穿透雨幕而來的,是無比溫柔的聲音。

“是。明輝殿還要在此處賞雨嗎?”

“彷彿琴音一般,雨水也是有韻律的。”

那就一起傾聽吧。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口。攀花殿收起琴,說道:“明日,講一講海中城的事吧。”

雖然看不見,但仍舊覺得明輝殿是在溫柔地笑着:“明日就講海中城的事吧。以海中城為題目,可以請攀花殿做一支曲子吧?”

“我會想想的。”

“那我就期待着了。”

細織的雨幕中,攀花殿離去了。

不知何時到來的童子將屏風撤去。

明輝殿就坐在一株樹蔭濃碧的巨木之下。

那是盡顯這鐵鑄之城雄奇與鬼斧本色的一株檜木。

已經有千歲余了。

是比之櫻花或者海棠這樣華貴嬌柔的樹種更加適宜此處的樹植。

天下着雨。

就像流雲落下一般,是朦朧的風與霧交織的細雨。

即使有因為年歲彌久而枝葉繁茂得不像話的檜木遮擋,這樣輕飄飄蛛絲一樣的雨還是侵入進來了。

煙與霧的雨中,明輝殿驚世的容色籠罩上一層濕潤又纖細的風雅韻味。

美麗的事物無論何時都仍舊美麗。

酒吞童子從檜木上跳了下來。

他抬起明輝殿的下頜:“長着這樣漂亮的一張臉……”

“嗯?”明輝殿坐在雨中,被打斷了思考,朝酒吞童子揮揮手說,“酒吞大人,您擋住了。”

擋住了的是端着爐子上來的童子,名叫茨木,是隨同明輝殿一起出現在這鐵鑄之城中的。

明輝殿——實際上是自稱為綿津少童的美貌青年拉着放下爐子的茨木坐在身邊。

拿來的是酒。聽說是從叫做唐的位於海的那一邊的國度所渡來的酒。喝的時候放在紅泥小爐上煮着,再加上幾枚果子,味道十分甘美。

“頭髮濕了呢,明明學習了方術,這種時候就使用吧。”綿津少童彷彿少女般白皙優美的手指輕柔撫摸着茨木的頭髮,潮濕的水汽在他手指下聚攏起來。

茨木馬上乾爽起來。

“是因為……”想要更加親近綿津大人。

彷彿聽出了茨木沒有說完的話,綿津少童笑起來:“還是喜愛撒嬌的年紀啊。”

茨木面頰通紅地望着敬愛的大人。

雨水在綿津少童的身上留駐,卻沒有留下討厭的濕淋淋的感覺,反而像是披上一件雨水的外衣那樣。

並不像傳言那樣為追逐風雅而不願藉助於妖魔之力避雨,只是因為不需要罷了。

這個男人來自海中,水對他來說就彷彿空氣那樣,是喜愛的東西。

而且綿津大人還有一個秘密——是茨木在不久前服侍酒醉了的綿津大人入浴時知曉的。渾身濕透了的綿津大人在洗浴的池子裏變出了藍色華貴的魚尾。

妖魔之類的是茨木最為痛恨恐懼的東西,雖然一早知曉綿津大人並不是人類,但是也隱隱害怕看見他的本相。

只是看見池水中因為吃多了酒而呈現醉態,以至於忘記令茨木迴避的綿津大人的本相的時候,茨木幾乎感動得哭泣起來。

並不是兇殘惡相,果然綿津大人的本相也如此美好。茨木為自己從前隱約畏懼綿津大人的想法感到慚愧,從此之後更加用心地侍奉着大人。

也是在那一次,茨木知道了來自海中的綿津大人,是被稱之為鮫的妖魔。

這種妖魔的傳說茨木是知曉的。

據言是一種尤為美貌與善意的海中精怪。

望月之夜時為了產子會到附近的漁家藉助。用珍珠與美麗的貝殼當做交換物。

是十分無害的妖魔。

吃下鮫肉的話會長生不老,無論是人還是其它妖魔都十分覬覦,往往會進行捕殺。所以非常珍貴,也非常難以見到。

從那一刻開始,茨木提出了要學習武藝與方術的想法。

“想要保護綿津大人。”他這樣說道。

“也不要太過辛苦啊。”綿津大人揉揉他的頭髮。

即使辛苦也要保護綿津大人。茨木這樣想到。

秘密被發現之後,綿津就不再刻意迴避茨木。茨木也漸漸知曉,綿津大人格外喜歡水。在下雨的時候不願雨具遮擋,為了不讓旁人看出魚尾的事,所以穿上厚實的能夠遮擋身體的蓑衣。

知道所有人離開之後才會在酒吞童子的幫助下回去。

茨木無比想要成長,這樣抱着綿津大人回去居所的事就不用那個惡鬼插手了。

每當這個時候茨木都會對酒吞童子散發出強烈的敵意。

因為酒吞童子曾經喝下綿津大人的血液,這是在茨木看來不可容忍的事情。

好再綿津大人已經收伏了這隻惡鬼。

不過每當酒吞童子前來的時候茨木都會發誓:總有一天要成為能夠保護綿津大人的人。

而在此時,茨木只不過是一個會露出嚴肅神情的童子罷了。

綿津少童笑着捏住他的眉心:“總是皺着眉頭就這樣粘在一起的話可怎麼辦呢?”

“綿津大人……”

“如此景色,就不要想令人煩憂的事情了。”

茨木順着綿津大人的視線望出去。

無論是雨、雲、山還是樹木,在綿津大人的眼中都彷彿是另外一個樣子。

——值得體會呢。

他這樣說。

——茨木也看懂了的話,就長大了啊。

茨木盯得眼睛發酸也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是雨、雲、山與樹木罷了。

他悄悄地轉回頭望着綿津大人沉醉於美景的神態,從唐國渡來的酒發出格外醉人的香氣。

直到天色昏暗,細織的雨反而漸漸變大,綿津少童才說:“那就走吧。茨木餓了嗎?”

“嗯。”茨木老實地回答。

被遺忘多時的酒吞童子像是個繭子似的掛在檜木枝上。是在茨木端着酒爐上來的時候就被綿津大人掛上去了。剛要開口咒罵就被鏈子勒住了嘴巴,最後紅色珊瑚的鏈子層層纏繞使他像個巨大的紅色花苞一樣危險地懸挂着,有時候會因為掙扎而左右搖晃,讓檜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綿津少童拍拍手,酒吞童子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也許是被綁了太久,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抱起綿津少童回去明輝殿。

一路上遇見的妖魔推推擠擠地向酒吞童子行禮。然後嘰嘰喳喳的討論的聲音傳到酒吞童子的耳中。

“喂,看見了嗎?用罩衣遮擋起來的就是那位明輝殿呢。”

“深受寵愛呀!”

“說起來被抱着回來的話一定是做了那個吧!”

茨木聽到這些話,以兇惡的眼神瞪了過去。

“喂喂那是誰啊!嘻嘻,可怕的眼神。”

“跟在他們身後的童子,就是最近跟隨金熊大人學習武藝的傢伙。”

“可惡啊!區區一個人類。”

茨木握緊拳頭。他懼怕着妖魔,卻為了保護敬愛的大人而向妖魔學習起武藝來,所遭受的苦難是無人知曉的。

這時被酒吞童子抱在懷中的人揭開了罩衣。

“茨木,我的琴遺漏在崖頂,去為我取來吧。”

茨木像是猿猴那樣展開臂膀,攀附着兀岩消失了蹤跡。

而細碎的議論聲早就消失了。

不知是驚嘆於茨木的身手還是因為看見了那在夜雨中微微發光的美貌。

酒吞童子發出不快的聲音,重新將遮蓋綿津少童的罩衣拉好。

圍觀的妖魔察覺到酒吞童子的怒火都飛快跑開了。

酒吞童子把綿津少童帶回明輝殿中。

“就這樣疼愛那個小鬼嗎?”酒吞童子不客氣地將綿津少童扔在寢具上,然後盤膝坐在一邊。

“哦,是即使面對如此危險也不願拋棄我的可愛的孩子啊。”

“嘁。”像是說著對於你來說還有什麼地方是危險的一樣,酒吞童子不快地抱着手臂,“要是被發現了你鮫的身份而引來爭奪你血肉的人的話,我是不會保護你的。”

“真無情啊。”綿津少童毫不在意地說道。他眯起眼睛看着酒吞童子:“今日發作地尤為激烈呢。”

酒吞童子大聲吼叫着:“我已經有數月沒有進食人肉了!”

自從戴上珊瑚鎖鏈之後,每當想要吃人都會感覺到火灼的痛楚。雖然也變成鬼相激烈地反抗過,但是完全無法掙脫。大多數時候綿津少童就笑意盈盈地坐在一邊,實在令人惱火。

但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擺脫綿津少童的控制。

實在太痛苦,漸漸地學會了忍耐與聽話,發作起來的時候就沒有那麼難過了。

像今天這樣像是掉進蟲坑般坐立難安的感受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如果沒有被捆成繭子,說不定就理智全失地在鐵鑄之城中大開殺戒了。

酒吞童子可並不覺得慶幸。

說到底,如果不是面前這個可惡的男人的話,他根本不用忍耐生啖人肉的慾望。

“因為那是毒。”綿津少童說道,“被怨恨與慾望牽引,有一天大人會徹底迷失其中。”

“我才不會像那些沒用的傢伙一樣。”酒吞童子知道對方指的是完全喪失理智,變成只會被殺戮與血腥吸引的妖魔,那是酒吞也看不起的玩意兒。

“喝下我的血,因為啖食人肉而吸取來,屬於人的惡念的毒就已經解開了。酒吞大人仍舊渴望着生肉,是因為它還在做垂死掙扎呢。”只要再忍耐幾次就會成功了——綿津少童露出這樣鼓勵的笑容。

酒吞童子生氣地捶着地板:“都說了我沒有理由要忍耐!鬼物不吃人肉才奇怪吧!”

綿津少童用無可奈何的寵愛的眼神看着他:“既然曾經佛寺的侍僧,不如就試試念一段經文來平息吧。”

“可惡!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綿津少童微笑着:“我嘛,都說了,是前來給酒吞大人稍許慰藉的。”

這種微笑的神情與溫柔的語調令酒吞童子尤為憎惡,他咆哮了一聲化作惡鬼,不過在撲過去之前就“砰”地趴在了地上。

“酒坊尊閻魔,這樣可不行,請安靜一點吧。”

輕柔地念出了酒吞童子的名字,綿津少童不再理會狂暴又被封閉了聲音鎖在地上的惡鬼。

他將身上的水汽引開化出人類的雙腿,然後到外殿去同茨木一起吃飯了。

惡鬼無法發出聲音,但是咚咚的撞擊聲在鐵鑄之城響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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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童話]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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