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童子【1】

65童子【1】

?並非琴師,也不是歌者——忽然降臨於這偏僻村莊的這名美男子並未說出姓名及來處,他撥動手中的豎琴。

這位美男子雖然身着綾織狩衣同直貫,也有黑髮黑眸這般同常人無異的樣貌特徵,但他手中的樂器實在古怪。

在京都那樣的地方,或許在王室宮廷與貴人們的宅邸中會藏有一兩本渡海而來的書冊,書冊中極其偶然地會提起跨越寬廣海水、處於日落處的洋夷之地正有文雅的學士使用這般樂器。

又譬如《昨日今朝物語集》這般由飽學之士攥寫的書冊會把這種樂器提起一二。然而在比下京還要更加遠離京都的邊緣村莊,此等地方,是沒有人會識得的。

而且在這樣荒僻的鄉下地方竟然有這樣一位文雅高貴的大人前來也着實令人訝異。

他孤身一人,既未乘車也沒有隨侍。身上衣衫又是上好錦緞,家紋圖案也端莊高尚——若說這家紋,正是海潮同魚紋相合,此地是無人有這般眼光可以辨識它出處來歷的。僅有猜測此去北方有座靠海的城,這位大人許是來自城中。

而且這位大人談吐文雅,容貌俊美秀麗,實在難以叫人心生愛慕。他尋到一戶人家,自言出行遊玩中見這村莊可愛便駐足一觀,望得到主人招待。

主家是粗鄙農夫,何時接待過這等高貴的客人。他戰戰兢兢匍匐於地上,將額頭抵在拇指上,連話語也說不流暢。

“你就起來吧。”這位貌美的大人說道,“我只想體會一番此地質樸風俗,你便將我當做尋常客人。”

這卻怎麼辦才好!

農夫及村中長老都面面相覷,怎可將這高貴的大人當做粗野村夫般接待。他們言行舉止仍舊掩飾不住惶恐驚惶,這位大人——他偏要自稱並無官爵,來顯示自己確實無意以身份壓迫諸人——便只好叫他們退下。

“你們照顧好我的寶駒便可。”

農夫將那神駿白馬牽走。

那位大人用粗糙的陶碗喝着口味粗糲的燒酒,秀美的眉毛蹙起來。他將違背父母意志偷偷躲在樹籬中偷看的小童招過來:“為我取一些井水來解渴吧。”

童子與他的夥伴抬來一桶井水。井水甘甜,正宜飲用。

這位大人從懷中掏出以細麻紙包裹的糖塊,放在攤開的手心:“來吃。”

最為年長聰慧的童子還算識得禮數,他趴伏在地上:“小民惶恐。”

大人輕笑:“以一物易一物,我為逃避使人煩惱的宮臣顯貴而來,你們倒要叫我惱怒了。”

這些畢竟還是天真無懼的童子,他們見這位大人這樣堅持,也便不再拘泥禮儀,紛紛上前從這位大人手中接過甜蜜的糖塊。

但實際上並非是這等尋常無法得見的點心誘使他們如此大膽妄為,而是那位大人的一顰一笑間所表現的風采實在叫人難以抵擋。

即便是輝月姬恐怕也沒有這等美貌吧。

這位大人拍拍身側草席:“都過來坐吧。”

童子們含着糖塊,快活地湊到這位大人身旁坐下。

“暑熱難當,我便說些故事來消解這正午盛夏之苦吧。”

有個童子聽聞便取了蒲扇來為他扇風,這次他倒並未拒絕。

“再將我鞍袋中的豎琴取來吧,你看見就知道了。”

這樂器童子從未聽聞,不過確實是在看見時便知道了,他小心翼翼將這樣稀奇的樂器捧到這位大人面前來。

大人接過豎琴,以白皙纖長彷彿少女般的手指撥動琴弦,然後應和這樂聲講起故事來。他所彈奏的樂音如此高雅脫俗,他的語音也這般世間難聞。這些童子們聽得眼睛也忘記眨一下,並非為那新奇有趣的故事吸引,倒是被他的嗓音所迷惑呢。

傳聞文車妖妃能歌善舞。在座的童子不免便這樣冒犯地想到:若是這位大人,恐怕要將那奈良時代的天皇陛下迷得神魂顛倒,倒要叫嬌媚迷人的文車妖妃也自慚形穢呢!

當樂聲響起時,熾烈的夏日便有沁涼微風吹來,隨之搖擺的樹影彷彿顯露出清爽的碧綠輝光。

大人所說是一個關於居住在可摘星辰的高塔之上的姬君的故事。這位姬君深受寵愛,人們聞得她的貌美,卻不得見她真顏。她的父親為他百般挑選夫君,最終竟選定一名衣衫襤褸的青年。

這正是“莫嫌少年貧窮,以免來日無窮悔恨”。原來這位落魄青年祖上也曾烜赫一時,他手拿祖上信物前來求娶姬君,姬君的父親便信守承諾將姬君嫁與他為妻。此後這青年在姬君與她父親的幫助下奪回天皇之位,成為一位備受愛戴的天皇。天皇與那姬君——亦即中宮殿下生有一位薔薇姬。薔薇姬聰慧貌美,天皇陛下疼愛她,更加疼愛她的母親。如此宮中諸多女御更衣便心生妒恨,使用歹計咒術咒死薔薇姬,且令中宮殿下瞬間衰老。殿下悲憤羞愧,難以面對天皇,於是便逃離京都。

正所謂“衝冠一怒當為紅顏拔刀”,這位天皇思念中宮殿下,將施咒的女御及更衣處死後,便不顧阻攔前往尋找。途中種種險境不再贅述,總之最終有緣人終相會聚。

——當然,這說法已經是這村中人代代相傳之後的結果,難免出現偏差遺漏。畢竟最初那幾位童子沉迷於那位大人聲色,也並未將這故事聽得真切呢!

況且他們向後人說起這故事時,後人也多關注於那位大人何等何等美貌,何等何等文雅,何等何等高貴——姬君的故事反倒是陪襯了。

實際上,那位大人並未稱這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為姬君與天皇,而是略顯怪異,他稱他們為國王賽羅倫同王后瑞文索爾。

這故事講畢的時候,這村莊寂靜無聲,可聞落針。不僅是在坐童子,還有那勞作的農夫老婦都凝神細聽。連同草蟲鳴蟬,雞鴨牛羊,全部斂聲靜待。

這位大人說:“好了,故事已經講畢,招待的費用就算我還清了吧。”

童子們如夢初醒。

最為機靈聰慧的那個說道:

“怎可收取您費用呢!”

“咦?那反過來,你們便要給我賣唱錢啦。”這位大人正色道。

這樣神明才配聽聞的樂聲,要收取聽資,就是將整個村子都奉上也是不夠的呀!童子與他的夥伴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大人笑起來,那是何等無雙的風華。

他揉揉童子的頭髮:“只是個玩笑罷了。”

童子看着這位大人秀麗唇畔的笑容不由面頰通紅,他垂首不語。

這位風華絕世的大人便站了起來。

“午暑既過,我就要上路了,多謝款待。”

經過那一番對話,村人也從迷夢中驚醒。

“大人,”村中的老者將收集的財物奉上,惶恐舉過頭頂,“請大人收下吧,這些錢財在大人眼中實在微末,只是我等怎敢聽大人奏樂消暑呢!”

“那是我自己想唱的。”

然而村中人戰戰兢兢。

在他們看來這些高貴的大人喜怒無常,萬一有一天想起少年時這一段荒唐事來惱羞成怒,那可是一件天大的禍事。倒不如先將財務奉上,要他知曉村人並無輕慢的念頭才好。

“可我的馬也馱不動這樣多的東西。”

這不過是推脫罷了!

這位大人的寶駒何等神駿,怎麼會連這微末財物都無法帶走呢?

大人見他們堅持,也便隨他們去了:“那就試一試吧。”

村人將這位大人的馬牽來,然後將財物裝進鞍袋中。這匹馬竟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聲,倒地不起了。

照顧馬匹的青年嚇了一跳,他忙跪下:“我並沒有怠慢大人的寶駒,請大人恕罪!”

貌美的大人走到他身邊:“不必驚慌,它只是背負過多罷了。正是因為你們贈與我超出我付出的東西。你們將這些財物贈我,寒冬時便不知有幾人要饑寒死去。它是無法背負這麼多條性命的。”

“那大人就請把耕牛帶走吧,讓耕牛為大人背駝這些財物。”

大人嘆息一聲:“你們何苦要我背負這等罪孽呢!”

他秀眉微蹙,村人噤若寒蟬。

“我知曉了,這附近有哪一位大人的居所嗎?”

“大江山上有一座鐵鑄城。”

這位大人露出秀麗的微笑:“就是那城主時時壓榨,使你們這樣膽顫恐慌吧。”

村人皆露出驚懼恐慌的神情,他們不知這位大人的來歷,生怕是那陰險歹毒的城主所派遣來的密探。雖然這等風度確實與那鐵鑄之城格格不入。

“那麼我就前往拜訪好了。”

“大人萬萬不可。那位城主生性殘酷,您怎好羊入虎口呢?”

大人笑起來:“我可是獨身一人從丹波之北的海中城而來呢。”

說完他向寶駒招手,寶駒甩去身上財物,站起到他身邊來了。他跨身上馬:“那麼我就前去了。一個月後自會有人前來報信。”

他正要催馬離去,那年齡最大的童子忽然跪在馬前。

“大人,您此去便是使我們欠下您的恩情了,這恩情要我們如何償還呢?”

“這有什麼好償還呢?我正是想見識見識這邊風光,倒要謝你們告知我這座鐵鑄之城呢。”

“大人,您的寶駒不願使您背負我等性命,我等也不能忘恩負義,大人的恩惠就請讓我來償還吧。我身上只有性命最為寶貴,就請大人將我收下,由我來當大人的隨侍吧!”

村中長老說道:“正是啊大人!就請將這童子帶去吧。他為人聰慧,長相可愛,正可當一位貼心合意的侍童呢!等他年長還能夠為大人牽馬揮刀。”

美貌的大人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嗯,那就跟我走吧。”

他俯身將童子拉上馬來,抱着這童子策馬離去了。

童子縮在他懷抱里,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有什麼地方惹自己的主人不快。

大人笑道:“可不用如此,我很喜愛你機靈可愛。”

童子羞愧地垂下眼睛。

這位大人又說道:“我在說故事的時候,旁人都迷離不醒,只有你認真聽完了。”

“並不是要冒犯大人,只是大人的美貌實在罕見……”

“我就收下這樣的讚美吧。只是那不過皮相,只有你一個人看穿了呀。你一直低頭思索,是在想什麼?”

童子確定這位大人溫柔和善,於是便放開膽子:“大人的故事中,那位姬君倒像是神明呢,她所使手段叫人恐懼可她內心卻無比溫柔。我不明白,那位名為賽羅倫的大人在過世時為何怨恨姬君瑞文索爾,後來他們又如何重新相愛呢?”

大人發出輕笑聲:“那可不是怨恨,是喜愛太深呢。”

童子被笑聲吸引,他抬頭望去,看見大人溫柔的黑瞳,頓時又紅着臉將頭垂下了。

“那麼那位‘賽羅倫’陛下所說‘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又是什麼呢?”

“正像以一物易一物,我為你們說了故事,不肯收你們的財物,你們便感到惶恐難安。你們請我飲酒喝茶,我也要有所表示才能舒心。那位姬君她做神明時善良悲憫,可做人時只會一味付出卻使人恐慌呢。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必須是在這給予與回報中建立的。所以賽羅倫要她知曉,如果她所追求的神明的生活,那便繼續這樣下去吧,如果她想做個會愛人的平凡人,就必須要學會凡人間的種種交易呢。”

“啊!”童子恍然大悟,“所以那位賽羅倫陛下是察覺姬君大人並不愛自己,所以才那樣做的。”

“正是如此。姬君嫁給陛下的時候,只因為陛下是萬千凡人中她最鍾愛的那一個,那是神明對凡人的愛。而夫妻間的愛情,卻只有平等的凡人與凡人之間才會擁有呢。”

“姬君大人最後能夠想通真是太好了呢!”

“是的。”美貌的大人噙起一抹笑容。

——繼承了這個世界的意識的神靈是為了守護而存在的。他們共用着同一種思維,不分彼此。耶和華將他們靈魂分開,犧牲自己,期望他們得到真正的生活。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學會不是高高在上地審視人間,而是明白如何將自己當成平凡的一員,才算是真正成為了人。

人魚——伊甸沉沒之後在人間界漂流的最後的伊甸生靈——遠離故土,無意間來到這片土地。

他同最初的瑞文索爾一樣尚不知曉自己真正期待與尋找的是什麼,但是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吧。

他揉揉童子的頭髮:“你的名字是什麼?”

“茨木。”童子回答道。“大人呢?”

他想了想:“我並沒有名字,不過他們都稱我做綿津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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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童話]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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