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人間樂土【10】
通往黃泉之門。
打開了。
靜謐蔓延而來。
黃泉乃亡靈之都。
亡靈乃無聲的死者。
亡靈的聲響是不能夠被凡間的耳朵聽見的。
亡靈的形象是不能被凡間的眼睛看見的。
亡靈的思想也不能被凡間的情感所捕捉。
死者之都。
敞開了。
那是門。
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形狀。
有什麼東西從門中而出。
輕緩而了無生機地,一步、兩步、三步……
保憲看着那個方向。
但他什麼都看不見。
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輕笑聲。
“呵……”
是誰在笑。
不知道。
那是個保憲的目光無法捕捉到的人。
那麼就是非人間的存在了。
有一雙深淵一樣的黑目。
重瞳。
黑瞳的外圍是澄澈冰海一樣透明無物的藍。
就像是陰翳環食的藍色辰星。
是這個有着黑色與藍色重瞳的男人在笑。
“呵……”
那是一種比亡靈的笑聲更加無情與冷漠的笑聲。
“呵……”
輕柔的笑聲在黃泉之門中回蕩着。
“呵……黃泉的門扉……嗎……”
那雙眼睛轉向了門的方向。
虛無的視線並沒有重量。
然而一瞬間,視線與門撞擊的時候。
隆隆!
門忽然動搖起來了。
無法聽見、無法看見也無法知覺的門內的亡靈倏忽退散而去。
隆隆!
緩慢地開啟着的門,忽然之間,碎裂開了。
耗費無數光陰,離開病體沉痾的父親的身邊,保憲好不容易找回的開啟黃泉之門的方法輕易地就被破解了。
僅僅是發出了一聲彷如洞悉,又好像漫不經心的笑聲罷了。
僅僅是一道虛無縹緲,漠不關心的視線罷了。
門就在這樣的笑聲與視線中輕而易舉地分崩離析。
失敗了。
再念誦一次咒文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結局。
保憲彷彿放棄了一般地跪坐在地上。
失敗了。
晴明會怎麼樣呢?
他自己又會怎麼樣呢?
好像經受了太大的打擊,保憲已經無暇思索這些了。
視線在保憲所在的方向滑過。
並沒有停留。
是個無需關注構不成威脅的人罷了。
——彷彿下了這樣的定論。
隆隆……
伴隨着門扉的碎裂天地也動搖起來。
並不是能夠被人所感知的動搖。
用凡世的眼睛、耳朵,去看、去聽是不行的。
因為凡世的眼睛與耳朵只能看見與聽見平靜無波的假象罷了。
是比任何時候都安靜無聲的夜晚,都要璀璨絢爛的星河。
——如果以凡世的眼睛與耳朵去看去聽的話最後得到的只有這樣的結論。
但對於保憲來說一切卻不是這個樣子的。
蟲鳴之類的聲音一早就已經消失了。
隆隆的雷聲般的太鼓音律也早就停止。
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也全部都聽不見了。
那個瞬間,耳朵像是被水灌入一般漫脹疼痛。
確實,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然而,所有聲音又在腦海中轟響着。
是一種無法描述,難以想像的狀態。
聲音有了千鈞的重量,使保憲無法移動、萬分痛苦。
這些重量並不是施加於肉軀的,而是作用在保憲的靈魂上。
隆!
隆!
隆隆隆!
隆隆隆!
並不僅僅只是保憲自己承受了這份痛苦。他覺得世界都要在這份重壓下坍塌了。
保憲匍匐在地上。
手掌支撐着身軀。
被手掌所按壓着的泥土的地面變得更加濡濕。
一種腥甜的氣息從土地中傳來。
是血。
保憲的血在土地中像是蛇那樣蜿蜒前行着,在察覺不到的時候,血附着在了門上。
門仍舊崩塌潰散着,但是忽然——
叮。
——忽然。
就像將要窒死的人忽然吞咽了一縷清風。
這樣的聲音被保憲捕捉到了。
叮。
叮鈴。
叮。
是鈴音。
纖細的鈴音在門內回蕩起來。
肉眼似乎看見了,髮絲一樣的鈴音在門的內外來往穿梭着。鈴音將萬物的形象編織出來,撐開天地,使世界的動搖停止了。
保憲睜開眼睛。
是貓又。
與無法以眼睛看見的冥府之物不同,這隻貓又的身形被保憲準確地捕捉到了。它自門內來。毫無拘束地跳躍奔跑着,追逐自己分叉的尾巴,或者停下輕盈無聲的腳步好奇地張望四周。
鈴在它的頸部以紅色的繩結綁繫着。
是一隻造型精巧的黃銅鈴鐺。
叮。
叮鈴。
叮。
隨着貓又的動作,鈴舌撞擊着,發出了重新撐開黃泉之門的聲音。
貓又看見了保憲。
喵。
輕柔地叫了一聲,貓又跳躍到了保憲的身邊。
喵。
呼呼。
它側着黑色的小小的頭顱,在保憲的面頰上輕輕蹭動,然後從喉底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是你來了啊。”
保憲說道。
喵嗚。
像是回應這句話一般地,貓又扒住保憲的頭髮,輕柔地舔了舔保憲的眼睛。
這個時候,保憲的這雙屬於人間的眼睛中所見的景象終於改變了。
並不是荒蕪的院落,雨過的青天,泥濘小道,半堵殘垣……而是不斷穿梭往來絕不停息的煉獄之鬼,晴明被萬鬼啖食的肉軀,以及一個人。
深黑的雙目不知道在注視着什麼風景。
是在看着晴明被惡鬼分食的景象嗎。
那雙眼睛裏又分明沒有映入晴明的身影。
那雙眼睛所見的——想必是除了他之外誰也看不見的東西吧。
那是種,僅僅看了一眼也會令人覺得不安的美貌。
那是個,美貌得會令人覺得不過是...
幻覺的男人。
在十萬惡鬼呼號的場景里,他的周身的時間彷彿停滯。
即使用眼睛看見了,也絕對觸摸不到。
即使觸摸到了,也永遠無法追逐跟隨。
那個男人。
“呵……”
彷彿嘆息般地發出一聲輕笑。
“忠行……”
他忽然望向保憲所在的地方。
“忠行……之血。”
更多鮮血忽然從保憲的身上湧出了。
並沒有傷口,也不覺得疼痛,濃稠而腥鮮的血液離開了保憲的身軀。
像是奔流的湧泉一般,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流淌而去。
喵嗷!
貓又弓起背脊。
鈴音鳴動。
叮。
叮叮叮。
叮。
輕靈有序的鈴音忽然變得雜亂狂湧起來。
好像察覺到了保憲的危險,一瞬間環繞到了保憲的身邊將他圍攏保護起來。
音的繭中,保憲垂着頭。
有一瞬間經受不住蠱惑而看了男人的面容的那雙眼睛也流淌出鮮血來。
同樣的,並不疼痛,視線也沒有模糊,但是保憲明白,凡間的眼睛是不應看見那等美貌的。他不能再抬頭。背脊彎曲着,保憲匍匐在地上。
他覺得有點寒冷。
血液帶走他身軀的溫度。
血液正向著那個男人涌去。
保憲並不害怕。
“吾乃賀茂忠行之子。吾之血,乃忠行之血。”
“呵……”
男人的低笑聲不斷在空間迴環,與狂暴的鈴音糾纏在一起,旋轉又鬆散開來。
“忠行之血。”
“忠行之血即為封結之血。”
不知何時,小巧玲瓏得以站在保憲肩頭的貓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毛髮如鋼針般堅硬,爪牙彷彿匕刃般寒氣逼人的野獸。像是一隻黑色的猛虎。野獸朝着男人的方向發出低吼,分叉的尾巴捲住保憲的腰部。保憲藉助野獸的力量站立了起來。他仍舊垂着頭。
鮮血從他沒有傷口的皮膚中湧出。
“封結之血。”男人發出輕聲嗤笑。“忠行將我封印此地……”
他嘆息着,被藍色冰海環繞的深黑眼珠盯着保憲。
他透過保憲看見了忠行的影子。
“忠行……沒有來。”
他說道。
“我一直在……等忠行來。”
“死者應當前往黃泉之國,”保憲垂着頭顱,他這樣說道,“繼續停留在人間的話,即使進入鬼神的領域,也是違反‘理’的存在。”
這是晴明說過的話。
保憲也說出了同樣的話來。
“違反了‘理’的存在……”男人低低地笑了起來,“違反了‘理’,就連忠行也不願再陪伴的存在。”
男人向保憲走來。
保憲的血仍舊不斷地湧出,不斷地朝男人流淌而去。這些血絆住了男人的腳步。
他一步一停。
停頓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
保憲的血在被他觸碰到的時候就發出了嗤嗤的聲響。
消失了。
繼承自忠行、代表着封結的血,只能給男人帶來十分細微的阻礙而已。
男人的身上又閃爍起了電光。
這個男人出現的時候,坐在巨蛇的蛇首上,就是這樣一幅被雷霆電火纏繞的樣子。
他的眼睛。
冰海般的淺藍迅速褪去,黑色的瞳仁在彷彿在眼眶中燃燒一般,變成了瑰麗的紅色。紅色在他的眼睛裏肆意蔓延,最終將眼白的部分也填滿。
這個時候,男人已經站在了伸手即可觸碰保憲的地方。
雷火竄動着,令保憲感受到了焦灼的熱量。
喵嗷!
貓又發出一陣吼聲,這野獸在雷火的逼迫下再也無法忍耐,朝着男人撲了過去。
如一道黑色的旋風。
但男人的速度比它更快。
男人伸出了手。
白皙修長,那是一隻非常美麗的手。
這隻電火縈繞的手輕而易舉地捏住了貓又的後頸。
嗷嗚——
野獸發出一聲哀嚎,變回了嬌小的形態。
男人把它扔開。
它蜷縮着發出低低的嗚咽聲,不斷掙動着,然而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再次站立起來。
保憲無法阻止貓又,更加無法阻止男人的行為。貓又衝出又被男人制服對於保憲來說只是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的短短一瞬間而已。
他朝貓又的方向看去。
男人的手已經朝他伸了過來。
雷火炙灼着保憲的肌膚。
“它也是……”
男人握住了保憲的頸項。
雖然有所準備,但保憲還是瑟縮了一下。
那畢竟是人的肉軀上非常脆弱致命的部位。
然而疼痛並未到來。
觸碰他的一瞬間,男人身上的雷火忽然褪去了。
“它也是……”男人這樣說著,將視線轉到了保憲所看的方向,“來自黃泉之都,不應該在此世存在,違反了‘理’,卻被接納了,為什麼?”
赤紅的眼瞳看着保憲。
這個美貌的男人流露出孩童一般不解的神情來。
不解、憤怒,又有些難過。
如今的他與剛才的他就好像不是同一個人那樣。
仔細想想的話的確是這樣。晴明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
一瞬間,彷彿變成了別人那樣。
一個冷漠而理智,一個狂暴而帶有孩童的懵懂天真。
這個男人身上發生了什麼呢?
是眼睛嗎?
被冰海環繞的黑色深淵,赤紅無盡的煉獄——他的眼睛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是這樣啊。”
保憲說道。
陰陽師,乃修習陰陽詭道的術士。陰與陽,寫下來的話,就是耳旁的日月。所謂耳旁的日月,即是人的雙目。
對於陰陽師來說,眼睛是人顯現在外的精氣神魂。
雙目流淌出鮮血的保憲再次抬頭看了一眼男人的眼睛。
“原來是這樣。”他說了這麼一句無頭無腦的話。
男人並沒有理會。
就像是孩童那樣,對於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就會放到一邊。他並不在乎保憲說了什麼。他伸出手,輕柔地抱住保憲。
“我……忠行來……一直,一直……在等忠行來。”
保憲也像是對待孩子一樣,環繞住男人,輕輕拍打着他的背脊。
“從今以後,陪伴着大人的人,是吾父忠行的...
弟子,安倍晴明。”
“一直都……等待着忠行來……”
“大人是流連此世,等待着與某人重逢的人。”
“等待着……忠行來……”男人將頭顱埋在保憲的懷中,顫抖着,發出委屈的啜泣般的聲音,“一直等待着……忠行……忠行再也沒有來。”
“大人所等待的人並不是吾父忠行。”
“忠行……”
“吾父忠行已前往黃泉,大人既然期待與吾父重逢,何不前往黃泉相聚?”
“……忠行?”
美貌的男人僵住了。
他抬起頭注視着保憲。
他輕輕地湊近保憲觀察他因為失去過多鮮血而蒼白的嘴唇。
“在……黃泉……忠行。”
“是在黃泉。”保憲說道。
男人湊近保憲,輕嗅着保憲的嘴唇,似乎在確認那句話是否真的從這張口中說出。
“大人可以嗅出一切真實,我沒有說謊。父親大人他在黃泉。”
男人將保憲推開。他無措地看着保憲。
“這裏……忠行不在……”
彷彿無知的孩童那樣,從剛才開始,因為聞到了與忠行的血一脈相承的味道,所以以為面前站立的就是忠行。
喜悅、憤怒、無措又難過。
一直質問着。
將我封結於此的忠行為何不來。
一直一直等待着,忠行為何不來?
直到剛才,終於聽了保憲的話。
忠行已經死去了。
忠行在黃泉之國。
他推開保憲。
這個人,不是忠行。
他不是忠行。
忠行在黃泉。
忠行沒有來。
忠行在……黃泉。
男人轉過頭,凝望着黃泉之門開啟的地方。
[會重逢的。]
耳邊似乎還能夠聽見忠行的聲音。
[會重逢的,我看見了那樣的未來啊。]
忠行……
男人朝着黃泉之門的方向走去。
曾經在保憲咒力的作用下,黃泉之門得以在此打開。然而咒力被男人自己破壞了。
或者說,是被另外一個他破壞了。
坍塌的門扉縈繞着屬於他的力量。
正是因為如此,他是無法修復黃泉之門的。
雖然保憲以血液作為媒介封印了破壞門扉的力量,使得門的坍塌停止,門內出來的貓又帶來了能夠發出維繫兩界聲音的鈴,門再次被撐開,然而貓又又被男人打傷了。
黃泉之門只開啟了一半。
只開啟了一半的黃泉之門,無論如何是無法通過的。連接黃泉與此世的門扉同尋常可見的門扉並不相同……並不是將身體縮小能夠擠過去就好,沒有打開的門扉,即使開啟的部分整個身體穿過都有餘裕,這樣穿過的話卻會受傷。
但是,忠行在那裏……
他盯着門扉。
忠行在那裏……穿過黃泉之門的話就可以見到忠行……
只要穿過門扉就可以重逢了。
[會重逢的。]
懵懂無知的孩童一般的男人,聽到忠行這樣說的時候並不知曉日後要如何相見。
忠行是人類,終有一天是要死去的。
——就連這一點他也沒有意識到。
[暫時沒有辦法陪伴你了。]
忠行離開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暫時是多長的時間?
——他也沒有思考過。
隨便怎麼樣都好,只要知道還能夠與忠行重逢就可以了。
在被驅逐追趕、無處可去的時候是忠行伸出了手。忠行說,沒有地方去的話就到我身邊來吧。就這樣來到了忠行的身邊。
被忠行的血封印了。
再也不能夠離開這裏。
——這些都只是別人的看法而已。
對於他來說,是忠行將遊離漂泊的他帶回了家。身處的地方並不是封印,而是得以安憩再也不用奔逃的棲身之所。所謂的封印,是維繫着他與忠行的紐帶,是支撐起家這個事物的支柱。
喜歡着忠行。
期待着與忠行的重逢。
對於他來說,忠行是彷彿父親那樣的存在。無論什麼時候,就算此世之人都鄙夷唾棄他的存在,忠行也會伸出手,忠行也會說,到我身邊來吧。
——想要……留在忠行的身邊。
[會重逢的。]
因為忠行說了這樣的話,所以就一直一直在此處等待着。
暫時沒有辦法陪伴你了。暫時是多長時間呢?同他相比,就算是忠行的整個人生也如此短暫,所以忠行以為自己離開的幾年時間對於他來說只是一眨眼的瞬間吧。
但並不是這樣的。
存在的時間再漫長,刻、時、日、月、年……對於時間流逝的感覺都是一樣的。因為存在太漫長,對於他來說時間的速度反而更加緩慢了。忠行離開了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在他彷彿孩童的記憶中,連忠行的樣貌都變得模糊起來。每天等待着,每天恐慌着,害怕有一天會把忠行忘記,害怕有一天會把這個地方是忠行為自己構建的家的事情忘記。
忘記的話就不用每天等待了吧。
忘記的話就不用覺得難過了吧。
但是不行。
忘記的話,就又只有一個人了。
忘記的話,會覺得寂寞。
忘記的話,就永遠都無法與忠行重逢了。
就只有忠行……想要回到忠行的身邊……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
漫長的光陰里,腦海中只存留着這樣的念頭。
忠行忠行。
每一天都要回憶無數遍。
然而他孩童般的記憶最終消退了。
就連忠行的樣貌也最終忘記。
只記得忠行的名字,記得這裏是忠行給他的居所,記得忠行說過……
[會重逢的。]
忠行不能來的話,我會去找忠行的。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要跟忠行重逢。
他的身上電光閃爍,雷火灼灼燃燒,整個人都包裹在熾烈的藍焰之中。
紅色的雙瞳盯着保憲。
“忠行……在那裏……是不會騙我的吧?”
保憲頷首。
“父親在黃泉等待着與大人重逢。”
“我去找他……去黃泉……找忠行……”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