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人間樂土【3】
“說起那位博雅大人,跟你也算有一段淵源。”兩個人一邊喝着酒一邊吃着烤魚,單單這樣的話又似乎有點無聊,於是保憲找了一個話題。
晴明把手臂支在豎起的膝蓋上,聞着杯子裏唐酒濃郁的香氣,眼睛一直注視着庭院的方向。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庭院中胡亂堆放着雜物,各種植物也亂糟糟地生長。在這種陰雨的天氣里顯得有點冷清,讓人不知不覺就產生了傷春悲秋那樣的情緒。但晴明卻好像因為這樣的景色而顯得很高興。彷彿塗抹了胭脂般的薄薄的嘴唇向上彎起,是個淺淡而愉悅的笑容。
“哦?”
他把視線轉向保憲。
“這位博雅從四位大人脫離皇籍的時候你也是在場的吧。”
“啊。”晴明抿了一口酒水,被酒液沾濕的嘴唇顯得十分艷麗。這個男人實在是讓人移不開目光。
注視着他的保憲笑了起來。
“已經是個好男人了嗎?”
一邊說著一邊點着頭,保憲顯露一種懷念的神情來:“小的時候就是個處處讓人稱讚的漂亮童子,讓我也很嫉妒。元服之後馬上就把沙羅那個傢伙迷住了。無論如何也要嫁給你,說著‘要比喜歡哥哥大人還要更加喜歡晴明’。真是的……從小到大都是個讓我嫉妒的人,連親手照顧長大的沙羅也被你奪走了,因為這樣我差點就要變成鬼了啊。”
保憲即是賀茂保憲,是晴明的師父賀茂忠行的長子,年紀嘛,大約比晴明大上四、五歲的樣子,一直以兄長的姿態照顧着晴明。
關於賀茂保憲,在《古事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在保憲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日跟着父親忠行外出進行祓禊的儀式,回來的路上向忠行問道‘大廳里那些吃了貢品又拿走祭紙牛馬的傢伙是誰呀?’忠行於是答道‘就是那樣的東西嘛。’從此忠行確認長子保憲有着修習陰陽術的才能,開始悉心教導他。
保憲開始向父親忠行學習陰陽術要比晴明早,因此晴明雖然是忠行的弟子,但平常指導與照顧晴明的工作就由忠行交給了保憲來完成。由此可見,在陰陽術上這位賀茂保憲跟晴明一樣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傳說。
保憲是個十分負責的人,小的時候就像一位年幼的父親那樣照顧着晴明。對於晴明來說保憲是無可替代的父兄那樣的角色。
這樣的保憲說出“嫉妒”晴明的話並不是心懷惡意,而是在跟晴明說樂取笑。
而對於晴明來說,說出這樣的話的保憲其實是在撒嬌吧。畢竟五年前最疼愛的妹妹沙羅去世了,一直帶在身邊照顧的晴明又孤身遠遊,保憲此時的心情就像是好不容易見到膝下可愛的孩子回家的那些父親一樣吧。
“明明比我大幾歲。”晴明斜睇坐在身旁的兄長。
聽起來好像是在說‘明明大了幾歲卻產生嫉妒的情緒,實在心胸狹隘’一樣,但其實說的是‘明明只大了幾歲,卻好像老頭子一樣’。
晴明幼年的時候十分愛戴與依賴保憲,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喜歡像這樣捉弄保憲。
“喂,多少也要體諒我啊。”保憲拍着膝蓋。
晴明把眼珠子轉回了庭院的方向,像狐狸那樣細長的眼睛彎起來。
保憲哈哈笑着抓抓自己的後頸。
晴明說道:“我也是,要比喜歡哥哥大人更加喜歡沙羅。見過沙羅之後就那樣想了,無論如何也要跟沙羅結為夫婦。”
對於像晴明跟保憲這樣的陰陽師來說,死去似乎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死去的人只是暫時不能見面罷了,所以談論到沙羅的時候只表現出懷念的樣子,並沒有悲傷那樣的情緒顯露。
這是晴明難得表現出的親密。
“哎呀哎呀!”保憲因為晴明的話又用力地拍了拍膝蓋,顯得十分高興,腦海里則浮現出幼小的晴明趴在自己的背上叫着“保憲哥哥大人”的樣子。
都過了多少年了呢,現在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晴明背在背上了。晴明,已經成長成為了一個了不得的男人了,現在也不願意再享受自己這位“保憲哥哥大人”的照顧了吧。
保憲感到有點寂寞,又覺得很高興。
“喂,晴明,五年來還好吧。”
保憲這個人,有時候會笑得過分爽朗而顯得有點愚蠢,但又能夠突然間表現出讓人覺得可靠的姿態。
此時的保憲就是這樣。
以慈愛的目光注視着晴明,幾乎讓人無法分辨出他只比晴明大五歲這樣的事實。
“嗯。”晴明轉過臉來,然後舉起酒壺再次為保憲斟上酒,“你也是吧。”
“嗯。”
像是得到某種承諾而感到安心那樣,兩個人再次安靜下來。
結果過了片刻,保憲臉上那種沉穩可靠的神情又消退了,不耐寂寞般地再次開口:“博雅從四位大人這個人,你已經想起來了吧?”
晴明抿着酒,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出席過為了確定給他賜姓的良辰吉日的泰問儀式。”
晴明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並不是因為沒有想起這件事情,而是在考慮保憲為什麼對這個人的話題這麼重視。
“說起來,也曾聽說過源博雅此人的一些傳聞。”
“哦?像是為了學習琵琶的技藝所以在蟬丸法師的草庵外等待了三個寒暑這樣的事情嗎?”
“確實是一件風雅的事情,不過我聽到的傳聞要更加離奇。說是這個男人在朱雀門遇見了鬼。”
“遇見了鬼?”
“夜夜在朱雀門吹笛之鬼,”晴明的臉上展現出那種眯着眼睛的笑容,以饒有興味的審視的姿態看着保憲,“此鬼深諳雅樂之道,與此人一見如故,於是兩人就合奏起來。過了一兩個月的樣子,此鬼與此人都互相被對方的樂道折服,於是此鬼便將自己的笛子曾與了此人。此笛名為葉二,是樂器中難得的寶器,能夠與之相媲美的也就只有那把玄象了吧。”
玄象乃是從唐傳來的一把琵琶,是從仁明天皇的時代便小心翼翼珍藏在深宮中的樂之寶器。傳聞音色哀艷,卻只能由彈奏琵琶的大師奏響。在葉二之前,與之齊名的就只有同樣從唐國傳來的三琵琶之一的青山了。
三琵琶原本指的是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贈送給藤原貞敏的三把琵琶,但可惜在渡海歸來的時候三琵琶中的獅子丸就已經遺失在海中了。
由此可見,葉二實在是一柄難能可見的寶器。
就連保憲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為得到葉二的源博雅鼓掌稱好。
“贏了朱雀門之鬼,真是痛快啊!這樣平安京中也得聞葉二樂聲了!”
“啊。”晴明也笑着。
那塗抹了胭脂般艷麗的嘴唇會展露出典雅的笑容,有時又會展露出讓人感覺不妙的卑劣笑容。此時晴明露出的就是這樣一個令人感到不妙的笑容。
“仔細想想的話,當時向我講述葉二傳言的賀茂保憲大人也是這樣說的。”
保憲再次摸着自己的後頸,哈哈地笑了幾聲。
“那個,果然記得啊!不愧是晴明!”
晴明卻又把視線轉向庭院了。
保憲苦笑着說道:“喂喂,好歹要問問吧,我這麼非得提起源博雅這個人的原因。”
“泰問儀式上,說出了給源博雅賜姓的最好時候的人是我。”
晴明既然曾用源博雅的生辰測算過吉時,那麼對這個人的了解就會比別人更加深刻一些。同為陰陽師的保憲當然也明白了晴明的意思,他的笑容變得更加苦澀了。
“那個時候真的不是隨便說的嗎?一口氣把長官全部得罪了一遍啊。”
“不,好好地計算過。不管是燭占、易占還是方位占都仔細確認過了。”
“真拿你沒辦法啊。”
保憲顯得這麼苦惱是有原因的。
已經說過了,因為醍醐天皇的忽然離世,年幼繼位的朱雀天皇軟弱無力,朝政被藤原氏把持,中央集權十分衰弱。所以在朱雀天皇的年代裏,天皇雖然享有天照大日神賦予的人間代行的殊榮,但卻處處被朝廷重臣掣肘。雖然因為朱雀天皇的母親原來是藤原氏的女公子的緣故,藤原氏在朝堂上風頭無量,但盜取來的權利是無法安然享受的。為了從藤原氏手中奪取政權,藤原氏之外的派系各施拳腳,又以那個年代特有的規則將洶湧的暗潮掩蓋在優雅的表象之下。所以,朱雀天皇的時代雖然無法說是歷代最為黑暗無光的年代,但也不可否認,那是個如同海底潛流般一不注意就能夠將人吞噬的時代。
天才的陰陽師安倍晴明初登歷史舞台就恰好是在這個年代。也是在這時,認識到了相比魔鬼物直白地表露出來的危險,更加可怕的人心。而讓晴明深刻認識到這一點的作為導火索的事件正是源博雅受封臣籍的儀式。
這裏就必須要介紹源博雅這個人物了,他身上流淌着皇族高雅的血液,父親克明親王是醍醐天皇的愛子,而母親則是醍醐天皇非常重視的左大臣藤原時平的女公子。
在當時,正像《源氏物語》所描述的那樣,雖然出生高貴但是沒有強大的母族庇護的皇子們即使得到再多的寵愛也不得不接受“源”這個賜姓,從貴族變成平民。
醍醐天皇的三十多個子女中,保留貴族身份受封親王的並不多,博雅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並且從他所娶的妻子的身份就可以看出,克明親王是非常受到醍醐天皇寵信的一位皇子,這也就奠定了將來博雅高貴的身份。
博雅是克明親王的大王子。據說在博雅出生的時候,天空曾經傳來美妙的樂聲,當時一位得道高僧曾經感嘆過‘即將降生的這個孩子將會成為平安京中了不起的大人物’。博雅出生后,很快就顯露出他與眾不同的一面來:伶俐可愛、格外聰慧、性情又清廉耿直,所以非常受到祖父醍醐天皇的寵愛。據說他演奏箏的技藝就是由鵜鶘親王親自教導的。
克明親王曾經是皇太子之位的熱門人選,但可惜先於醍醐天皇便過世了,在那之後十分思念他的醍醐天皇就總是將他的長子博雅召喚到身邊陪伴。三年後,八歲的朱雀天皇繼位。因為經常在父親身邊見到博雅的緣故,朱雀天皇對這位十三歲的侄子十分親近依賴。
呼吸着那個年代風雅幽暗的宮廷空氣長大的博雅非常可貴地保留了他正直與純真的性格,總是毫不顧忌地維護天皇皇權,當時想要鯨吞天皇權勢的人們對他忌憚又痛恨。
博雅的外公藤原時平對博雅的感情也是既喜愛又厭惡。醍醐天皇的胞弟敦實親王甚至多次派遣殺手刺殺這位晚輩。可以說,博雅在宮廷中的生活是非常辛苦的。但是憑藉著他的率直與真誠,屢屢逃脫險境,甚至就連對手也不得不對他產生佩服與喜愛的情緒。但即使如此,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博雅是無法逃避別人權勢野心的吞食的。
這樣的博雅成為了權利漩渦的犧牲品。
藤原派希望他成為朱雀天皇與藤原氏的支柱,而別的派系又希望將這個不令自己深陷派系渦流的青年推立為新的天皇好衝擊朝堂被藤原氏穩固把持的格局。
其中的種種陰謀和險惡的鬥爭就不在這裏贅述,總之,到了最後,這位出身高貴的克明親王的第一王子決定放棄身為皇族的一切尊榮,接受“源”這個臣姓。
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雖然是博雅不願意看到朝堂中無意義的爭鬥而根據自己的意願做出的選擇,但實際上就連賜姓儀式的日期都成為了派系間爭鬥的彩頭。
那麼,這件事情又跟晴明有什麼關係呢?
是這樣的。在那個鬼魅橫行妖魔與人共同生存的年代,一切事情在決定之前都要先請術士進行卜算以得出遵循上天的指示的結果,這是約定俗成的事情。正因為這樣,所以就產生了專門服務於天皇的陰陽師這個職業。
博雅的賜姓儀式舉辦的日期也應該由陰陽師來占測計算才對。按照道理,只要遵循陰陽師所測算的日期來就不會有什麼不對的,完全無需爭吵。
這種卜算上的事情陰陽寮以外的外官是插不上手的,所以很少會有爭論,只要將卜算的結果在泰問儀式上稟明天皇就行了。
所以,長久以來在這種問題上當著天皇的面爭論不休的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在過去,最多也只是稍作討論而已。比如有時候為了慎重地考慮到天皇的安危,所以在卜算跟天皇十分攸關的事情的時候請上幾位陰陽師一起——甚至請來在外有名望的道長,彼此因為卜算結果不同而互相小小討論片刻的事也是會有的。
然而,像是在確認博雅的賜姓日期的泰問儀式上那樣爭論不休誰也不肯退讓的情況實在是令人大吃一驚。
平常再怎麼樣都要做出風雅的樣子的堂堂殿上人們居然爭論得面紅耳赤,將溫柔的朱雀天皇也嚇得不輕,甚至都不敢開口勸解了。
據說那一天,就連平常十分爽朗豁達的博雅都生起氣來。
博雅是個擁有着赤子之心,從來不願意用險惡用心揣度別人的傢伙。博雅這個人,眼中所看見的只有表面上最為美好的東西,以及事物最為深刻的本質。舉個例子來說,要博雅隨便在這些爭論的大人們中找一個來形容的話,他所能夠說出的也就只是像“某某大人十分擅長做和歌,是個富有學識而且風雅的人,並且希望得到重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樣的形容。在博雅眼中,要將這樣的人說成“野心勃勃,對權勢有很深的**,平常以作和歌這樣附庸風雅的方式來迷惑別人”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博雅的眼中有着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這樣的博雅深陷派系爭鬥之中,但十分離奇地——雖然隱約察覺到那種不妙的氛圍,卻從來沒有深刻地意識到其中的險惡。
所以在殿上人們大聲爭吵不休的那一日,博雅以“同僚之間寸步不讓實在太讓人傷心了”這樣十分天真的理由生了氣,而且還孩子氣地說到:“在卜筮一道上最為精通的是賀茂忠行吧,那就讓他來決定好了。”
怯懦的朱雀天皇被大臣們的爭吵弄得煩心不已,甚至連頭痛症都犯了。博雅的話就像能夠幫助他解脫的仙人們的妙方一樣,他輕聲說道:“那麼就讓忠行來決定吧。”
出奇地,一直左右天皇意志藤原一派竟然同意了天皇的決定,另外的派別顯然也認為繼續爭論沒有意義,所以也認同了。朝臣們一同決定就在三天後重新召開泰問儀式,由賀茂忠行來決定為博雅賜姓的日期。
(天津)